第4章 美猴王怒砸阎罗殿,养猴人绝处暗复明

01.

忘川之水,从天而降。

狂奔不息,浩浩汤汤。荡漾的水面上,浮萍般飘着几叶扁舟,摆渡人接送着转生者,来来往往。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狂风吹起白发,青黑色的巨大铜墙下,白子岑在风中摇摇欲坠。洪荒之初,妖魔肆虐。天地为炉,铸铜城为炼狱,藏于忘川之下。关押的多是十方恶鬼,受业火焚烧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白子岑一袭青衣,黑色快要将他吞没。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望着墙上满目符文,并没有回头。

“‘又’么?”来人笑了一下,说:“我不记得了。”

每一句符咒,对炼狱里的人来说都是一道枷锁。白子岑一寸寸抚过,悔恨得快要呕出血来。他恨自己没用,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却被另一个人再三搭救。

白子岑转身,看到对方苍白的面容,惑然道:“为了救我,你散尽了法力,为什么?”

值得吗?

男子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也不记得了。孟婆汤喝多了,我总是记性不好。”

这倒是真的。

白子岑还记得四百年前,第一次相见——

黄泉广袤,游魂遍野,白子岑便是其中一个。夙风卷起狂沙,在永夜的幕布下,奈河桥头的彼岸花,盛放如血。对方也如今天这般,一身黄衫,立在桥头静静注视着他。

万千孤魂,黄衫男子眼中却唯他一人。

“你是什么人?”白子岑问。

结果竟一下把对方给问住了,他想了很久,最后颓丧地垂下头,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白子岑不再看他,继续往前。

对方却又把他叫住,说:“你可以叫我‘奈何’,奈何桥的奈何。这里的人都这么叫我,孟婆,也这么叫我。”

白子岑见过孟婆,一个苍白但漂亮的女人。

她很擅长熬一种汤。喝了孟婆的汤,就能忘记所有的前尘过往。

然而,白子岑喝了八百碗。

却没有忘。

他从不敢忘,四十万亡魂正在炼狱中挣扎。哪怕隔着万丈高墙,他们嘶嚎惨叫的声音仍会传入耳中,传入他深夜的每一个噩梦。

奈何又笑了,说:“我虽然不记得,但是我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白子岑回神,见奈何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本本。因为记性不好,他有记账的习惯,把重要的事情都记下来,时常翻一翻。

只见本子的每一页都写着同一句话——

“要记得,白子岑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

白子岑心中微震。

九百年前,竟陵城破,熟悉的一切都在业火中化为灰烬。至此世上再无亲友,被迫习惯了孤身一人。而如今,竟有一个人对他说……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哪怕散尽修为,也要为他聚魂接骨。

这让白子岑在悲哀之余,终于感到一丝温暖,凄然道:“谢谢你对我这么好,可我是一个有罪之人,你这么做,不值得。”

“不要这么想,你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奈何说,望着他满头花白的头发,明明那样年轻的脸庞,不觉生出一丝痛惜,抬手轻抚他的耳鬓,目光那么温柔:“不要再自苦了,瞧,你这白发,又多了很多……”

白子岑一缩,轻轻躲过。

早生白发又如何,即使灰飞烟灭,也偿还不清他欠下的罪孽。只是……

“没有希望了。”

白子岑凄惨一笑:“我根本打不过那个人。”

想起红衣人的迎头三棒,就恼恨交加,喉中涌上一丝腥甜。

“那个人?”

“就,一身红衣,性情狂躁,还有一根会冒火的铁棒的家伙。”

“……”

奈何听得一惊:“你就这么形容齐天大圣的?”一顿,反应过来,“你连齐天大圣孙悟空都不认识?”

白子岑茫然:“我……该认识?”

奈何肯定道:“他本是万妖之王,六百年前大闹天宫,一战成名,无人不晓。”

“妖王……”

白子岑瞬间更绝望了,说:“这些年我一直闭关修炼,与世隔绝,竟不知他的存在。不过,妖即使修炼成人,言行间也都会带点儿本相的影子,他看着却很像是人啊。”

奈何说:“因为猴子与人,本就很像。”

“猴子?”

白子岑一怔,皱了皱眉头。

奈何道:“有什么特别吗?”

白子岑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突然想起,我以前跑江湖时,也曾有过一只小猴子,相依为命了许多年……”

“……”

奈何怀疑地看他:“你,跑江湖?”

不怪他不信,实在是白子岑给人的感觉过于温和柔软了,毫无江湖人身上特有的粗狂野气。

看出对方的疑惑,白子岑解释:“不是打打杀杀那种,是撂地卖艺,使的都是花活,好看为主,没什么杀伤力,用的也都是软兵器,绸带,短鞭之类……啊,不好!”

隔了这么久,终于发现鞭子不见了。

肯定是被孙悟空“敲死”的时候掉在树林里了。

不过没关系,灵物都是认主的,鞭子乃他贴身之物,只一召唤,便又重回了手中。

“你看,就是它。”

奈何笑:“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丢三落四。”

白子岑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紧握着短鞭,死灰般绝望的眼中却重燃起一丝光焰——

孙悟空是猴子,而他曾与小猴子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七年,对其脾性大致了解,聪明,乖巧,爱咬人。

这,会是新的转机吗?

可不容他细想,头顶一声惊雷,随之天地震颤,铜墙发出刺耳的轰鸣,忘川之水掀起千丈巨浪。

白子岑一晃。

奈何一把将他拉住。

两人在天摇地晃中互相支撑,仰望着浪潮汹涌的水面,道:“上面怎么了???”

02.

一根铁棒从天而降。

比磨盘还粗,直将地府的顶棚砸出一个巨窟。向上一望,直捅青天。有人在烈焰中狂舞,大笑着挥舞金箍。

黄泉染血,三生石碎,万鬼哭。

03.

阎罗殿上,冥王与判官正在算账。

一笔旧账。

“奈何桥重修,耗银八千万;轮回台重搭,耗银一亿五千万……彼岸花海重栽,耗银十五亿一千万。至此,被孙悟空捣毁的东西全部复原,共耗银五百八十三亿两千万。”

判官掩上账本,一声长叹:“九百年了,总算修完了。”

奇怪的,冥王面上的愁容却并未减少。

判官察言观色:“大人为何仍愁眉不展?”

“唉——”

冥王叹了口气,说:“心事了了一桩,仍有无数桩。咱们做臣子的,永远是帝心难测。”

不知是否错觉,冥王好像有所回避。

判官也不多问,只道:“无论怎样,今天都是值得高兴的一天。”

“对。”

冥王点头:“终于摆脱了猴子的阴影,是该高兴。来人,本王今天要大摆宴……哎呦!”

话未说完,忽然“轰隆”巨响。

乾坤倒转,天地震颤,不过瞬间,阎罗宝殿就在一股飓风中催化成了凋零的断壁残桓。

头顶的乌纱帽摇摇欲坠,屁股下的宝座被削去一半。

冥王愣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扶正了帽子,吼:“是谁!!!”

报信的牛头马面姗姗来迟,连摔带滚的冲进已变成废墟的阎罗殿:“大、大、大人,孙、孙悟空,又、又,又来了……!!!”

“什么?!”

满脸络腮胡子的掩映下,冥王的脸色一白,一红,又一青,他愤怒地猛一拍桌:“今天才刚修好,死猴子撒野可真会挑时候!不给他点儿颜色瞧瞧,他真以为咱们冥界无人……呃……”

话刚说到一半,一根烧到发红的铁棒就抵到了咽喉。

穿过层层烈焰,看到棒子的另一端,孙悟空双目赤红金发狂舞,冰冷阴厉的一张脸。便“扑通”又跌回椅子上,抖着胡子说:“大、大、大圣,咱有话好好说,别,别动武啊……”

“你,骗了我。”

孙悟空一字一句道,阴冷的语调,仿佛他不是一只猴子,而是一条毒蛇。

“没有没有,我没骗你,我怎么敢骗你呢?”

冥王快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下意识就是否认。他从未见过如此暴走的孙悟空,即使九百年前同样把冥界砸了个稀巴烂,当时的态度却也还算“温和”。而没想到的是,九百年时间不仅没有将对方身上的戾气消解分毫,反而滋长了更多毒刺。

一旦失控,就会入魔。

又或者……已经入魔?

冥王眼珠飞快的转了转,突然又改口道:“你说我骗你,我骗了你什么?”

“他没有魂飞魄散,他……还活着。”

时隔九百年,再提起那个人,孙悟空竟已分辨不清心中那一团团复杂的情绪是爱是恨。他只感到顽石铸就的心脏很疼,比刀割,比针扎,比火烤都要疼一千倍一万倍。

这疼意密密匝匝,传遍四肢百骸。

疼得手快要握不住金箍,腿快要站立不住,头快要炸开,眼睛快要喷出火来,而喉咙,几乎快要失声。

冥王一愣:“‘他’是指……?”

判官想了一下,小声提醒:“可能是白……哦,白子岑。”

“白子岑?”

冥王恍然,皱皱眉头,为难道:“大圣,白子岑早就魂飞魄散了啊。”

“可他的鞭子还在。”

孙悟空说:“就刚刚,我亲眼看着鞭子被他召回,就在我眼前。”他眼眶通红,快要哭出来了。

“鞭子?”

冥王看判官。

判官摇摇头。

冥王挤出一个笑脸,说:“大圣,鞭子也不能说明什么。兴许只是相似,您认错了呢?”

孙悟空铁棒往前一送:“我不可能认错!”

“哎别别别!”

冥王摆着手大叫,冷汗立马流下来了,说:“没认错,您没认错!”一顿,“可,可可可生死簿是您亲自查的,怎么能说是我骗您呢。这样吧,咱把生死簿拿出来,您再查一遍?”

“……”

见孙悟空不说话,只冷冷盯着自己,冥王拉过旁边的判官:“赶紧去拿生死簿给大圣过目。”

趁机在对方手心写道:“速请观音大士!”

判官点着头匆匆退下了,没一会儿又带着几十名鬼差匆匆回来,每人怀中都抱着一摞账簿。

“大圣,都在这儿了,您请过目。”

“……”

孙悟空这才把金箍棒从冥王脖子上移开,一摞摞账簿横摆上书案,他从左到右依次拿起,看的极仔细,但也极快——

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九百年了,再多一秒他都无法等待。

牛头马面鼓掌:“大圣爷太厉害了吧,简直一目千行了呢!”

冥王默默翻个白眼。

判官上前:“大圣,用不用帮忙?”

修长的手指不停翻动书页,孙悟空专注在一串串名单上,并未理他。

判官冲冥王撇了下嘴,两人一起退到不起眼的角落,躲瘟神一样躲了起来。

一时间,冥界寂寂,只有沙沙的翻书声。

书页被撕毁过,又一页页被糨糊重新粘起。但查阅的结果丝毫未变——

竟陵城中姓“白”的不多,叫“白子岑”的更是只找到四个。全都死于战乱,魂飞魄散。

“不可能,不可能……”

孙悟空捧着生死簿喃喃,一定有什么搞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

“你们骗我!”

孙悟空横棒一挥,将生死簿尽数扫落在地,又一个竖劈,一下把桌子劈成了两半!

这个答案,他不接受!

他不能接受!

“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你们把他交出来!把他还给我!!!”

牛头马面已经呆住了,判官拉着冥王东躲西藏,但孙悟空的铁棒无处不在,一挥一挥又一挥,一切在他棒下都变得不堪一击。

冥王逐渐崩溃:“死猴子,别砸了啊,上次砸的老子今天才刚刚修好啊!”

但孙悟空一双金眸中,仅剩的只有毁灭!

金箍棒的火光在空中抡出一个完美的圆。

冥王跌坐在地上,直勾勾看着那圆形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悟空。”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道温柔慈悲的呼唤。

孙悟空一顿,像被定住了般。他僵硬回头,看到来人是观音大士的瞬间,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04.

“拿出来吧。”

满目废墟中,冥王朝判官伸手。

判官一改方才的惊魂未定,笑嘻嘻道:“您要什么,小神不知。”

冥王嘴角一撇:“别装了,猴子都走远了。”

“嘿嘿。”

判官狡黠地笑了两声,从靴筒里掏出一本生死簿:“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冥王皱眉:“你为什么要藏起来一本,刚才给他不就完事儿了吗?”

判官笑:“大人此言差矣。既然孙悟空这么疯着要找白子岑,说明这个白子岑对他很重要。大人只要拿捏了白子岑,还愁拿捏不住孙悟空吗?”

冥王一愣:“难道白子岑还活着?”

判官将生死簿递上,说:“大人请看。”

冥王打开生死簿,本是随意一翻。

不料却是一展愁容,喜上眉梢:“哈哈,还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过。难道这就是天意?陆判,他现在在哪儿?”

判官说:“远在天边,近在忘川。”

冥王迫不及待:“快快快,把他给我抓,哦不,是请~过来!”

判官朝牛头马面使了个眼色。

很快,他们就带回一个面容清俊的青衫青年。

瘦瘦高高,星辰般明亮的黑眸中一丝淡淡的哀愁,微翘的唇峰又透出一股倔强和不服输的韧性。

满头灰白长发,又像是在诉说生前经历的种种苦难。

冥王问:“你就是白子岑?”

“是我。”

白子岑有点儿心虚:“冥王有什么事吗?”

冥王挥退了判官和所有人,只留下白子岑,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

白子岑一慌。

身为亡魂,迟迟不去投胎,本身就违反了地府规则,更何况他还一直妄想打开炼狱之门。

冥王的表情看不出情绪,淡淡说:“你想要金蝉的不死魂魄,来拯救困于铜城的竟陵百姓。但有一点你搞错了,金蝉的魂魄,并非是不死的。”

“……什么?”

白子岑一震。

冥王丢给他一封开了口的信,说:“你难道不奇怪为什么唐三藏明明喝了你的药,却没有事吗?看看这封密信,看完你就明白了。不过这都是仙家机密,你誓要守口如瓶。”

白子岑忙不迭地抽出信纸。

可真相却比打不过孙悟空还要令人绝望。

“怎么会这样……”

九百年信念,崩塌只在一瞬。一时间,白子岑只觉天旋地转,一团血雾从口中喷出,染红了雪色信笺。

他伤绝至极。

冥王却不为所动,只望着他道:“要超度他们脱离炼狱,只有唯一的办法。”

白子岑捏着那纸,恨不能生生捏碎:“什么办法?”

冥王说:“我先问你,如果救他们的条件是你要魂飞魄散,你还愿意吗?”

白子岑说:“我的罪我来赎,我愿意。”

“好。”

冥王大笑,说:“待众生超度,他们自然超度。不过你要记着,取经功成,金蝉归位之际,便是你灰飞烟灭之时。”

白子岑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我……能信你吗?”

冥王反问:“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

白子岑失语。

冥王说:“除了信我,你别无选择。同样,除了用你,我亦别无选择。”

下章预告:

找不到君山就睹物思人,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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