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会回来的,只是稍微晚上了些许。
椿岁初次化形不熟练,维持不了太长时间,神识一散,抵不过睡意小憩了一会儿,醒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木石天地,完全不知现下已是两日后的晌午了。
剑主这次睁眼就在身边,还紧紧圈住他腰。
不是认不出我吗?
椿岁用鼻息轻哼了一声。睡了一觉,他还是感觉生气。可又实在觉得和剑主接触很舒服,一时不想动,百无聊赖间,就开始观察起他的剑主来。
和他的化形一样,有两只眼睛一张嘴巴,一边脸颊多了个快消掉的圆戳印,嘴角压得很平,不像他那样会稍稍上翘,但依旧怪招人喜欢的……在他数出剑主一共有四百八十六根眼睫毛后,剑主终于醒了。
除睁眼外,剑主一开始没其他反应,光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珠子才剧烈震动了一下,说:
“你……回……来……了……椿岁。”
没走过呀,一直在这呢。
不对,虽然蹩脚,但剑主居然讲人话了!
椿岁震惊。
而后又眼睛一亮,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主旨都是控诉剑主认不出他这一罪行。
叶於年安静听着,莫说反应,连表情都没多变一下。椿岁不知,为了这句蹩脚话,他连续两日废寝忘食,把先前为破译剑上刻字所寻的古籍重新翻出,做了许多功课。
纵使他并非近日才开始钻研,可无论是上古遗音的发音本身,还是宛若图画的神书,对于今人而言都太过于晦涩难懂了。
尤其现今留存下来的神书,皆是用作符咒刻纹,并非言语,文腔雅调居多,没多少日常用语,注音对字麻烦得很。短短两日,单是想把古今对照的词典全部编译都是不现实的,他目前也仅标注了近四百个字词。
椿岁说得又快又急,叶於年还有点方睡醒的昏沉,一时瞧着那双距离他不过两寸的水色眼眸,一时瞧着那张张合个没完的嘴巴,晃神感叹,这张脸着实好看得仿若妖孽。
少顷,叶於年匆忙起身,飞快跳下床,抄起桌上堆放的册子,赶在椿岁说话的间隙,对照着册子磕绊地吐出一句:“还欸,阿儿(慢言)。”
说完他抬头,目光正好落在跟着坐起来的椿岁身上。
那些异于常人的部位此刻全无遮挡,腰腹和四肢的骨骼在一片水色中若隐若现,乍一眼会让他感到惊异,可细想又觉合该如此。
毕竟椿岁确实不是人。
而是……他的剑灵。
是真的有剑灵,并非他的臆想。
叶於年打量着椿岁,直到看到某处。
“……”
剑灵化形化得真全乎,什么部件都不落。
想着,叶於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耳朵立即烫了起来,急忙抬手将被子盖剑灵身上。
“咩?”猝不及防被挡了一脸,椿岁挣扎着拨开,刚露出眼睛,叶於年就已经拿出先前的衣服,一步步给演示正确的穿法。
然而叶於年偏好穿戴得简洁干练,衣裳都没啥放量可言,强行给椿岁正常穿,衣襟根本合不拢,袖子裤口都短了一截,裤头还有点卡,紧巴得还没椿岁自个摸索出来的乱七八糟罩法来得体面。
对此,叶於年镇定地一字一顿问:“倘,送昂,将安,意啦(可化剑否)?”
椿岁指向自己,声音发冷,挑眉道:“卜啦苏呜苏?”
叶於年呆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剑灵是在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回答“苏呜苏(喜欢)”,随后又艰难地对照说:“送哦,千,配欸‘衣’(须先置衣)。”
椿岁:“咩?”
见剑灵不明白,叶於年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用今音再次复述:“衣。”
想了想,又握起自己腰间的蹀躞[1]和净玉,充当起叶小夫子,为剑灵介绍:“饰。”
人间词汇很难找到遗音对照,叶於年只能夹着一半今音,比划着让剑灵领会其意,并引导其尝试鹦鹉学舌般跟念。
椿岁抬起下巴,神色高傲,倒真就乖乖地跟学了起来:“衣,饰。”
而后剑灵估计是觉着都是串在一起教的,既然给了“衣”,也应该给“饰”。
于是头一回为师的叶小夫子还没来得及教下一句,学生的爪子就已不安分地摸向他的腰间,尽显小贼风范,被他无情地挡了下来。
“须‘买’之。”叶於年认真道。
椿岁手停在半路:“咩?”
叶於年从腰包摸出十两银子放到椿岁手里,教导说:“钱。”
椿岁掂了掂,念说:“白银。”
他只对人造之物比较懵懂,至于这类天地造物,其实他碰一下就能知道是什么。
叶於年低头翻了翻手里的册子,才点点头,将腰间的净玉解下,与白银掉了个位置,今音里夹着遗音道:“银,换,他,者,为‘买’。反,之‘卖’。‘买卖’之,地,为‘市’。”
叶於年话说得又轻又缓,半合着眼,眼睫投下一片阴影,让他眸子看起来深色了许多,没先前那般清透,显得沉静、温和又认真。
同时还有隐晦的蛊惑,椿岁不由想看这双眼因高兴事而明亮起来,也想这双眼能多与他正对,供他端详。
既然想,就要做。椿岁凑上前,用指腹托住剑主下巴,将剑主的脸摆正向他这边。
叶於年:“嗯?”
椿岁干这事没正当理由,但他一点都不心虚,用掌心的接触贪婪地享受属于剑主的温热,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自觉加深,瞧准剑主打算甩开他时刻,状若配合地学舌起来。
而后又趁热打铁地指着剑主手上的玩意,“咩”了一声。
剑主一说话就要拿来看,都比看他还频繁了。椿岁用指腹按了按剑主的脸颊肉,好平衡自己心里不讲理的不满。
叶於年一愣,果真忘了挣脱,引着椿岁的手摸向那玩意,说:“纸。”
椿岁顺势往剑主那凑了凑,才肯把手撒开。视线落在“纸”上,发现上头绘有被拆分开来的字,每一个字旁边,还有他看不懂简略呈方块状的画。
“可,对,照。”叶於年说。
椿岁了悟,方块画是剑主他们现今用的字,上边还有注音的符,逐字对照着去读,他基本两遍就能记住,就是不太能对得上具体物件。
“‘镜’是?”椿岁问。
叶於年翻出一块磨得光亮的铜片,竖到他面前。铜片瞧着和池水一样,可以将对面的容貌和神态复刻。不仅如此,手触过去,也同样会将他阻隔在外,不再包容与温养他。
椿岁一时怅然,迷茫地眨了眨眼,而后余光一瞥,发现剑主趁他不注意,兀自翻出了一把双头交叉的单刃铁器往脖子上抹。
他当即伸手想阻,结果剑主适时低头让他扑了空,手指径直穿入剑主的半侧长发,又顺滑地一路溜到了发梢,他才堪堪握住了发尾。
呀,也好摸。
椿岁意识溃散半刻,又猛然惊醒,着急忙慌地将目光挪回剑主那,发现剑主不过是在把自己较长的那侧头发裁下来。
这两日叶於年不仅要收拾被剑灵弄乱的屋子,且清晨就得去领罚,回来也不歇息,有空余就耗到神书的研究上,连轴转得根本没合过眼。直到今早实在熬不住,抱剑小睡,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自然顾不上打理头发。
方才打算带椿岁出去,叶於年才恍惚想起师尊那句“把自己拾掇好前不许下山”,眼下一侧长发已断,一时半会也没法让它们立即长回来,所以他心一横,干脆都给剪了。
结果刚下剪刀,自家剑灵就凑过来捣乱,不仅瞎划拉了一把,末了死死攥住他一绺发尾不肯撒手。
叶於年想了想,觉得留条尾巴也不错,终是没剪断剑灵紧握的那簇长发。
十几剪刀下来,原本一长一短平直的两边头发,变成清爽干练且错落有型的一头短发。仅剩脑后那绺发尾像条尾巴似的垂在中间,此刻还在被剑灵捏在手里甩来甩去,玩得不亦乐乎。
见叶於年放下剪刀,剑灵偏头透过铜镜看他,语气欢快地赞许道:“苏呜苏!”
喜欢就好。
叶於年平静地收拾好台面,起身道:“呜哒(走)。”
自睁眼,椿岁还是第一次到长鸣剑山以外的地方。
凡人好多,其他灵却很少。河两岸用石头搭建的通道串联,两边建着被称为“房屋”的砖块天地,前头高悬着被唤作“灯笼”的藏火玩意,为四处涌动的人潮镀上一层暖意。
听剑主说,这地方名叫「永古上镇」。
凡间万物都令椿岁新奇不已,饶是化作剑形也挡不住他散出神识张望。
经过一间敞着门的房子时,他看见里头老幼六人围坐在沸腾的白雾前,嘴上念念有词,从里头捞那被搓得圆滚滚的糯稻和芝麻。
“‘汤圆’可,食。”叶於年讲解道
他在椿岁剑身写下对应的字样,而后就听见剑灵老老实实在识海里跟着重复了一句“汤圆”。
又转了几条道,“砰”的一阵噼啪响,角落猝然甩出一条溅着火花的红色长“蛇”。
椿岁显然被吓了一跳,剑身嗡嗡作响。叶於年加快步子离开这,低声道:“尚嗷,‘鞭炮’,卜啦,涅萨嘚(是鞭炮不怕)。”
剑灵略带不解地反驳道:“哇咕倪以涅萨嘚(我没怕)。”
叶於年也不和他争论,应和道:“嗯。”
最后,他们站定在一间大门紧闭的房子前。
“失策。”叶於年道。
门正中贴了张红纸,上面写了字,文盲剑灵自信读道:“人,木刀九十长。”
“除夕休业,初九开张。”叶於年纠正,又兀自嘀咕,“过年了,布庄不开门。”
“‘过’你?”
来时叶於年有教过剑灵自己名字。
叶於年点头摸出册子,依循着记忆翻开他摘录下来的有关“岁咒”的神书,里头恰好有简单描述凡人的“年”为何物。
「……观天悉时,斗转星移,冬往春来,周而复始,为地岁,又称年」
即便都是遗音,椿岁也只看了个大概懂,求证道:“‘过年’是新岁替旧时?”
“是,”叶於年望着紧闭的大门,呢喃着说,“须,庆,之。”
毕竟是凡人苦三百余日,偷一时欢闲的日子。
“今日新岁?”椿岁又问。
“明,”叶於年应道,“‘明日’为‘太平’百‘年’。”
“‘太平’?”
椿岁话音未落,四周骤然响起刺耳的尖叫声:“杀,杀人了!”
叶於年立即转身后望,只见河心画舫上,一位锦衣中年男子仍保持着举杯的姿势,可半个脑袋却已不翼而飞。
男人身后还有一位饥瘦矮小,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携着满身血腥,几个起落便已跃至对岸屋檐。
叶於年未作多想,反手将椿岁收入背后剑鞘,拔出腰刀,足尖一点,人如离弦之箭,飞快追了上去。
没追几步,剑灵的声音闷闷不乐地响起。
“它是魔。”
椿岁幽幽道。
“唔……是只坏掉的小狐狸。”
叶於年闻言脚步未停,却默默将腰刀收起,并摸出一张传音符。
世间符法分两种:一是「大通符法」,以修者自身的修为作基,变化万千,有诸多妙用;二是「小通符令」,仅能承载简单的咒令,制作起来费时费力繁琐,但因运行快速隐秘,无需灵力为佐,连凡人都可用之。
叶於年手上这张正是小通符令。
“有狐狸入魔当众杀人,我在追,”叶於年快速道,“等下会想办法将它引到火圣堂,你快些来。”
传音符上传出他七师弟的声音:“魔?很厉害吗?”
“不知,”叶於年平和道,“但不管厉不厉害,我都打不过。”
只是目前打不过而已啦=v=
岁岁年年聊天时用的大部分是遗音,太长的句子就不用拟声字表述啦,偶尔掺杂今音会用‘’框起来,注意区分。
[1] 蹀躞:一种功能性腰带,其上套有若干小带,以便悬挂若干日常用具,比如算袋、刀子、砺石(磨刀石)、契苾真(雕凿用的楔子)、用来解绳结的工具、针筒、火石袋,俗称“蹀躞七事”。
但年年用来挂的并不是这七种,年年挂了一圈别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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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眼 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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