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周南絮神魂入定,照常梳理着体内灵气。她双目紧闭,意识下沉,尽力将灵气引入丹田。丹田内还是一如既往,刚纳入大量灵气,就被道心风卷残云一样吞噬殆尽,像饥饿的饕餮。道心吸饱了灵气,碎片一角一角拼合。
周南絮习惯性等待道心再次碎裂,然而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道心依旧稳稳运转;她不由浑身紧绷,甚至停止了呼吸,灵识完全聚焦在那颗圆润的小球上。她头脑一片空白,恍惚得以为自己陷入梦中。
道心竟然重塑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一道细长的裂缝爬上了圆球的表面,霎时间道心再次被分割成无数片。
见状,她反而松了口气。她暗自琢磨着这次时间停留得更久,或许正是一个好的预兆。
周南絮想明白了,就冷静下来,循序渐进地吐纳、调息。
忽然外头一阵喧哗,热闹得像麻雀在这里扎堆做了窝。
周南絮试图无视那些噪音,用意念驱赶这些乱糟糟的嘈杂声。眼睛睁开又闭上,就要入定了,一道熟悉的嗓音高声叫嚷着:“周师妹!”中气十足的,全然不像前一天晚上刚突逢亲人离世的样子。
她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阴沉着脸推开门,皱眉道:“做什么?”
王又安潇洒地倚在树上,笑问:“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也不关我的事!她腹诽道。结果一扭头,她沉默了。周南絮挣扎了片刻,纠结地同那人打了个招呼。
崔珏微微颔首:“我来带他回去。”这个“他”无疑是指崔晚折。
崔晚折垮着脸:“不要!我要留在这,等周姐姐出来。”
崔珏早已习惯幼弟的任性,并不搭理。
崔晚折打小就很依赖周南絮,身体弱喝的药很苦,要缠着周南絮撒娇;幼年被同辈的小孩子嘲笑不能修炼,要周南絮出头;周南絮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甚至被宗门的人耻笑是周南絮甩不掉的小尾巴,也不怒反喜,洋洋自得。
周南絮顿时头痛不已。
王又安安静地旁观,忽而心头涌出几分艳羡。尽管崔珏和周南絮好些时日不见,又为着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事心生隔阂。可是再次见面,三个人仿佛就像一个圆融的圈,连接得恰到好处,谁也挤不进去。
他极有眼色地招呼着其他人离开,留他们独处。
崔珏身量极高,即使坐着,也给人一种自然而然的压迫感。不同于王又安只会在人前装模作样,他本性便如明月般高洁,性情冷淡却知节守礼。尤其他面如冠玉,立似芝兰玉树,无疑是君子剑的典范了。
“你近来可好?”他低垂着眉眼,清瘦的指节轻轻扣在桌案上,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周南絮回好,又同他寒暄。崔珏话语简短,有问有答。一来一回二人都对彼此间的状况有了大概的认知。
无关紧要的寒暄都填塞尽了,不由陷入了沉默。不多时,崔珏打破了这片寂静。他犹疑地字斟句酌道:“阁主曾经寻过我,同我聊了一些你的事。”
周南絮凑到唇边的茶盏顿在原地:“你都知道了?”
崔珏没有直面回答是与不是,他只是抬眼,清凌凌地看她,神情专注得眼中只有一个她:“你不必介怀。”他还要再说什么,周南絮却懒怠听了,无非是老生常谈。因此她径直问道:“你哪日回去?”
他抿唇不语,她那语气分明在赶他走了。
崔晚折黏着周南絮坐着,见崔珏吃瘪,大为舒畅。他个子不小,坐直了已经比周南絮高大半个头。可他除了外人跟前会仪态端庄些之外,私下里同周南絮一起挨着肩坐时,往往刻意弓着腰,将视线拉至和周南絮一个水平线,甚至更低一点。
喜欢平视时四目相对,因为会感到自己在被认真注视,她的眼睛里只能看到自己的脸;也喜欢放低姿态,自下而上看她,因为这时候的他更像一朵楚楚可怜的白茶花,会无形中催使她去呵护他、悉心照料他。
此刻他便是蜷着手脚,轻轻靠在周南絮手臂,委委屈屈:“周姐姐,我不想回去。”
周南絮拿他没辙,将他额前翘起的碎发一点点捋直:“即便我此番不入天海镜,你终究要回去一趟的。如今又是半年之期,你该在宗门好生修养。”
谈及半年之期,崔晚折就不吭声了,慢慢松了手,脸贴在墙面。
她忽然感到心一阵刺痛,束手无策的无力与茫然潮水般涌来。
直到崔珏突兀地握住她的小臂,温暖的掌心有力地支撑着她,语气坚定:“不要紧,总有办法的。父亲那边似乎已有了头绪。”
崔晚折一惊,眼睛一亮,像流光溢彩的玉石。
周南絮面上不显,心底依旧惴惴不安。叫一个病弱的普通人一下子同修士一样,哪里容易?若真有这般法子,岂非人人都能修仙?她忽而心头一跳,不敢深思下去。
那厢王又安正状似闲散地同人说话。他平日里笑时眼波流转,熠熠生辉,连带着整副面容都越发光彩照人,周围环境都随之亮堂起来;如今面上失了笑意,眼皮耷拉,棱角分明的脸孔反倒有几分高高在上的傲慢,气质一转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王又安似笑非笑,眼神又太冷,割刀子一样划拉对面那人的身体:“怎么连你也来劝我?我既然都应了,总不会跑了。”
那人任由他奚落,神情不改:“你能想通就再好不过了。”
王又安皮笑肉不笑:“想不通呢?”
那人语气极淡,但话语中满含肃杀之气:“那就只好请你想通。”
王又安低头一点一点描摹掌心的纹路,心神一动,灵气如火被点燃于其中,泛着银蓝色的光。他久久凝望着,一瞬间又收敛了敌意:“最后一次了,就当是我最后一点不甘心的挣扎。”
那人似乎也念及自身的过去,神色复杂,低声叹惋:“挣扎又如何?命运是躲不掉的。”
他仰头怔怔望着天空,天空灰暗,浮云蔽日,夏风渐起,泥土湿润腥潮的气味逸散开来。他喃喃自语:“要下大雨了。”
王又安飘逸的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他缓步朝外走,背影竟有些决绝的意味。
那人枯立在原地,静默不语。他如愿了,却并不高兴,悲哀像无底洞一寸寸将他吞没。
当晚入夜,果然暴风骤雨,电闪雷鸣。
突然窗外白光大盛,隐隐有紫气流动,伴随着响彻天际的雷声,一道巨响轰动整座院子。路秋早趴在墙边就要打开窗户,却被徐霜吟呵止:“当心外头的雨灌进来。”
她立时蔫了吧唧,像打了卷的花骨朵。
徐霜吟愁绪万分:“这雨来得真不巧。”
路秋早满不在乎地用手指缠着腕上的铃铛玩:“怕什么!它下它的雨,同咱们有什么关系?后天不就进天海镜了。”
徐霜吟声音低沉,面色紧绷:“我怕的哪里是这雨,你不觉得如今天候越发无常了?天有异象,世必有大害。”
路秋早漫不经心:“天若要我亡,我自难脱逃。人生在世不易,有一日算一日。”说着她舒舒服服地倒在柔软的被褥中,闭起眼:“管那么多做什么,真活不下去了,死了便死了。”
雨下了一夜,周南絮早晨推开门吃了一惊,院中那些花草树木被摧残了整宿后变得七零八落。几人合抱粗的一棵大树就这么横在地面,拦腰断掉的截面已焦枯。大概是被雷劈断的。
周南絮撑了一把伞缓步至院外,途径一处小花园时恰逢王又安。他立在松竹前,倒比松竹更清雅挺直。
未及她上前,他含笑道:“周师妹来寻崔道友的吗?天候不好,恐怕又有暴雨,崔道友担心误了行程,先行一步带崔师弟回去了。临走前托我同周师妹知会一声。”
周南絮颔首:“既如此,我便回去了。”说着就转身。
“周师妹!”周南絮回眸,他却依然专注地看向松竹,好像那声急促的叫喊是个错觉。周南絮疑惑地随着他的目光也打量起松竹:“我记得那老伯说过,王师兄的祖父最喜这松竹,故而府邸里许多园子都栽种了许多。”
王又安顿时笑如朗月入怀:“那他一定也同你说过我的那些糗事。”
周南絮不知为何有种窥探人**的羞耻:“确实。”
王又安并不在意,怀念的目光轻抚这些松竹:“这园子的松竹是我后来将功折过,亲自栽下的,如今已枝繁叶茂,可惜祖父已逝,物是人非。”
周南絮低声道:“节哀。”
他却不像难过的样子,而是进一步反问:“周师妹可也经历过至亲之人离世?”
周南絮突然后悔留在这里了,她实在不愿在一个陌生的园子,同一个关系尚可却不算亲近甚至有时举止还十分轻浮的师兄,互诉衷肠,坦白过往伤疤。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礼尚往来的想法,她还是诚实地告知了:“我母亲。”然后不等他有所反应,就先行堵住他的话茬,有意流露出疏离的态度:“时候不早了,明日就要入幻境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师兄也早些回去准备吧。”
似乎怕他再三挽留,周南絮脚步飞快地朝来时的方向离开。王又安注视着她的背影,哑然失笑。
天海镜终于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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