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破晓,来钱客栈内,吴掌柜看着那道萧条的身影带谢厌七回来时,眼底的惊吓是挡都挡不住,几次嗫嚅着想上前来,却又停在原地。
直到张不问穿着灰布长袍进去之后再换了绿色长袍下楼拿东西时,他才考虑着走了上去。
“先生,你这……谢家他……”
欲言又止,可张不问却知晓他的意思,他坦然一笑,端着干净的热水缓步上楼,声音平淡,“掌柜放心,只会叨扰今晚。”
吴掌柜张了张嘴,还欲想说什么,却见张不问已经进了屋内,门关的极轻,吴掌柜心里却涌现出不好的预感,虽说只是一晚,可眼下的情况,谢厌七可是朝廷钦犯,私藏朝廷钦犯,这是死罪!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信了那骗子的话。
试图想让自己同意他们住下今晚。
那谢厌七被扶回来的时候确实只剩一口气了,谢老爷生前倒是个好人,只是让他叹息的,还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也罢。
吴掌柜长叹了口气,摇着头让伙计关了门不迎客了,索性今日都早歇,如此也避免有闲杂人混进来。
屋内,少年眉头紧拧。
一身红衣早已脏乱不堪,躺在踏上却不知梦到了什么,浑身颤抖不已,双手紧紧握拳,待张不问走进时,却听“哇”的一声,一口血喷出,谢厌七猛然惊醒,整个人坐了起来,嘴里的血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几乎控制不住。
他伸手擦拭,却发现越擦越多。
短暂的茫然后,他看到了眼前人,他穿着绿色长衫,消瘦的身形立在那儿,挡不住他眼前的视野,眸光微抬,瞥见了他那双温和的双眼,似对世间万物都这般和煦,柔和的没有脾气。
“你……救了我。”他喃喃地问出声,认出了这里只是一家客栈。
张不问不语,将手中微微湿润的帕子递了过去,“擦擦嘴。”说完,转身走到了一旁,那里摆着他卜卦用到的东西,还有一个灰色的袋子。
他伸手在袋子里找着什么,谢厌七却有些怅然若失,巨大的悲痛之后,他胸口的滔天恨意却好像全部沉寂在一处,让他堵的难受。
“陛下……为什么要杀我爹爹……”
少年垂眸,他的记忆中,陛下是和蔼可亲的,他只在小时候见过他一面,可这不由分说的暗杀,阎王殿索命,分明就……
他麻木地拿着帕子擦着嘴角,可那鲜血却源源不断,瞬间就染红了手里的帕子。
谢厌七又擦了一下,这才想起,他好像中毒了。
“我也要死了吗?”
他冷静的可怕,死的不像是他自己。
张不问似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发出一声喟叹,也不管谢厌七刚刚说了什么,拿着一个瓷瓶就走了过来,不由分说丢到了他的怀里,又将那染血的帕子拿走,放在盆里揉搓。
干净的清水,瞬间被染红。
谢厌七不明所以,滑腻的手握着瓷瓶。
“这是什么?”
“解药。”张不问道。
他揉搓着帕子,又将它拧干,端着盆往窗户那边就走过去,边走边说,“若想活命,就把它吃了。”
谢厌七自嘲一声,“爹爹和哥哥都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张不问没回他,只是将那盆污水往下一倒,二楼倾盆而下,洒落在地发出一道声响,他探头瞥了一眼,几道身影极快地往这边靠近,他“啧”了一声。
再转身,看向谢厌七。
“你不是想给他们报仇吗?没命怎么报仇”木盆放在地上的声音有些明显,谢厌七喉咙莫名一紧,那埋藏在心底不愿面对的滔天恨意一瞬间喷涌而出,他握紧瓷瓶,将它打开,把瓶子里的药一股脑往嘴里灌。
可摇晃半天,其实也就一颗。
谢厌七双目猩红,他只觉得浑身酸痛,可那药入喉,源源不断的吐血却止住了。
他垂下头,忍着疼痛,眸色复杂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你为何要救我?”
他想了很多,却想不到任何一个他舍命救他的理由。
张不问淡淡一笑,问道,“好点了吗?”
谢厌七一懵,下一刻,手上被送了个瞬移符,张不问转身拿上自己的东西,与他十指紧扣,两人猛地消失在客栈里。
与此同时,门被大力踹开,一些追兵冲进来,却发觉人去楼空。最中间,一个身着长袍,手拿器法的男子眉心紧拧,锁定了一个地方,顿时展颜,“悬武门。”
一道天光闪过,两人十指紧扣,停在了宫门前。张不问松开了手,朝四周看了看,微微拢眉。
谢厌七目瞪口呆,先不说他为何又有瞬移符,却又疑惑地看着张不问,这个地方他知道,是皇宫的悬武门,往来者只会是那些受极刑的人,他带他来这里,是要将他交给陛下吗?
“你是不是……”
“瞬移符藏着好久没用,竟一下子来错地方了,真是可惜,那是最后一张了。”
他自言自语的这句话将谢厌七心里的疑惑打消了一干二净,他自嘲耸肩,此人是真心帮他,他竟然还揣测其心,真是枉为人。
“无碍。”谢厌七眸光泛着酸意,感激地看向张不问,于他而言,能在此刻有一人诚心助他,已是万幸。
可这结果不能强求,他便也能够安心赴死了。
“他们要抓的是我,你躲起来吧。”
从刚才的瞬移符到现在,他也猜到了什么。
一路追杀,他为谢家漏网之鱼。
普天之下,金城都是皇室之土,要抓他一个遗孤,实在轻而易举。
且听闻当朝国师祖上乃千里藏穴世家,寻人找物,只需平地观天色,低头转器法,器法名唤古盘,呈方状,为东南西北四面,中央一个指针与使用者意念相同,指向何处,便在何处。
只是让谢厌七疑惑的事,男子并未因他的话走掉,反而侧头收拾着自己的袋子,那长幡也被卷起来放了进去,灰色袋子被他挂在腰间,更显身形单薄消瘦。
他微微拧眉,对谢厌七的话充耳不闻。
兀自呢喃,“生门在哪儿……生门在哪儿?”
他在原地缓慢踱步,从他的左侧走到右侧,又从前面走到后面,似以他为中心,寻找一线生机。
“你在做什么?”谢厌七不明所以。
忽又庆幸,他这个疯了也好,不至于跟他一起死。
无人回他。
他停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色,缓慢伸出手来,辗转略过这晚间秋色,悬武门旁,有一颗枯树,树枝已经掉落,只剩粗壮的树桩,谢厌七忽忆起,儿时,这棵树明明还在,如今却已经落叶归根。
与他一样。
他扬了扬唇,心里突然就释然了。
周遭起了一些风,他腕口的镯铃倏地疯狂响动,这次来的,不止武功高强的人,还有几个十二州的修行者。
这镯铃他自小戴上,遇到修行者便会响动。
他抬眸,只觉风裹挟着劲气扑面而来,看不清的透明半空中,好像有一把无形的剑正朝他直直刺过来。
谢厌七垂眸,刚想放下双手,却猛然五指再次被人握住,狠狠往后一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下,那股夹杂着劲气的风从他头顶上空掠过,下一刻,被打中的宫墙顷刻崩塌!
谢厌七并未倒在地上,自那锐气过境,他就被人拉了起来,全程不过一瞬,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愕然看向张不问,却见他唇角带着一抹笑,安慰道,“放心,你死不了。”
在他们面前,虚空中飞来几道人影,落了下来,为首的中间人,手中拿着古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停下,朝着谢厌七的位置。
中间的人抬头,带着笑的目光,落在了谢厌七身上。
找到了。
“来人,将逆党拿下!”
他似是掌权者,身后的人都对他唯命是从。
上来三五个人,手上的武器各不相同,往谢厌七面前走来,脚步缓慢,神色阴鸷。
“你们是什么人!凭什么抓我”谢厌七狠狠皱眉,他自认为,并没有得罪过他们。
男子笑出了声,安抚几句,“别害怕,谢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其余都已伏法,如今只剩你这个漏网之鱼,我等奉陛下的命,将你抓回去。”
“住口!谢家从未通敌叛国!仅凭你一面之词……”
“好了,谢家已死,你说再多也没用,是你自戕,还是我等送你一程?”
那人似乎没有耐心,直接打断了谢厌七的话,话落,那些人直接动手。
谢厌七的怒火被几句话挑起,他双眸陡然猩红,垂眸之后,再缓慢抬眼看向那些人时,早已布满阴狠,“是你们……害死了我爹爹……”一语几乎怒吼而出,气势顷刻发生变化。
古盘男子脸色微变。
张不问依旧挂着微笑,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抚摸着指尖的铜钱向后退了一步。
表面凶狠,可这毕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纨绔公子,有着无数的武器,却不知道怎么用,为首的那人提着长剑刺过来的时候,他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躲过去,只是凭身体本能往后一退,剑身擦过手臂,火辣辣的疼痛快速蔓延,其他人不禁松了口气,嘲笑起来。
“原来是花架子,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话落,第二人相继上去,手上的武器毫不客气地刺了过去,他身法灵活,甚至能够一跃到谢厌七身后,想横切他的脖子,却让他狼狈的躲过去,剑身顺着后背擦过去,又是火辣辣的疼痛。
谢厌七很生气,可他脑子里没有一招一式,他从未练过什么武功,也很少仔细观察过别人是怎么学武的。只能凭骎骎步在各类地方游刃有余……
骎骎步?
他眸中闪过一道亮光,几乎是身体本能的,他脚下生风,再看向那些人的攻击时,凭借这些年来的经验,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张不问笑意浓了点。
倒也不算太傻。
他摩挲着铜钱,眸光却移到了身后的一处,那里宫门紧闭,他眉心微拧,似要透过那扇门,看穿什么东西。
骎骎步固然能够躲掉一些攻击,可当所有人同时向他攻过来时,谢厌七瞳孔中只剩下惊恐,甚至他的脚下都没有力气移动一分,只能愣在原地呆呆地盯着数几人倾泻而下。
“别杀死了,陛下要活的。”一道模糊的警告传过来。
谢厌七瞪大双眼,他被推倒在地,想象中的刺痛并没出现,只有密密麻麻像雨点般拳头落了下来,他护着自己的脑袋,心里无尽悲凉,渐渐地失去了挣扎的念头。
这样死了也好……
他能够感受到,流动的鲜血从他的鼻子、嘴里流出,眼睛模糊到已经失去了所有视野,脑子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声,他忽又想到什么,朝着一侧抬手,轻吐出几个字来:“放过他……”
最后一道闷拳落下,古盘男子看着地上已经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的谢厌七冷笑,目光落在了他手指方向立着的张不问。
“好了,回宫。”
他抬手,那些人停下动作,低头盯着谢厌七,有人蹲下身探了探鼻息,确认他还有一口气,又不解气地朝着他胸口狠狠踢了一脚,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少年昏迷过去,嘴角“哇”的一声吐出鲜血,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张不问抿唇不语,就这么站在一侧盯着他们的所作所为,不阻止不加入,像一根竹子。
古盘男子瞥了他一眼,他手指微动,这人目睹了一切,不可留。
可那指尖的暗器还没发出,就见到少年身后,悬武宫门被缓慢打开,一人骑着马从长长的宫廊飞奔而来,风尘仆仆,吹起了他周遭的衣角,满脸焦急。
“嫪龟!”
看清来人,古盘男子脸色陡然一变。
还想做点什么,却在下一刻,被那人一脚踢到了地上,偏偏他还不能反抗,只能匍匐跪在地上,恭敬解释,“大皇子,这是朝廷钦犯,臣奉陛下之命……”
“滚!”
那人狠狠一怒,瞪了他一眼,径直走向了谢厌七,与张不问一起将他扶了起来,他探了探他的状态,几乎只剩一口气,心下不由凉了半截。
父皇下手竟这么狠!
他拿出一颗丹药给谢厌七吃下,将他交给张不问,转身看向了匍匐在地上的嫪龟,“这人孤带走了,你们回去复命吧。”
嫪龟神色凛然,古怪地盯着大皇子。
“敢问大皇子,陛下那边……”
“父皇那儿自然有我去交代,你们滚吧。”
他一拂袖,不再做过多解释,又转身查看谢厌七的情况,只剩一口气了,那颗丹药虽能续命,可不能治疗其根本,若想救他一命,只能……
侧眸发现嫪龟还在原地,他没好气地瞪了过来,嫪龟回过神,唤回了自己的人,朝他拱了拱手,拿着古盘回去了。
“大皇子……”张不问刚想说什么,却见头顶忽地飞来一只鬼鹫,体型巨大,双翼展翅,几乎挡住了一大片天色。
大皇子脸色陡然一变。
“不好,这是阎王殿的鬼鹫,专食将死之人的皮肉,要立刻带小七离开这儿!”
他说着,也不顾谢厌七身上的肮脏,将昏迷地他扶着走到了那枯败的树桩坐下,喘了几口气,人却走到了另一边。
张不问接过他的手扶住谢厌七,笑意不达眼底,沉眸盯着他的动作。
似有顾虑道,“他需要疗伤,但眼下金城局势……”
大皇子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而下一刻,树桩中央下陷一个黑洞,出现了一个地道,张不问眉心一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看到他把谢厌七推了进去。
眼看着他还要来推自己的张不问:“……”
他手一抬,“不必,在下自己来。”
说着,大皇子取下腰间玉佩,塞到他的掌心,“虽从未见过先生,但凭先生将小七送到悬武门,孤便猜测先生良善,谢家清白一生,却独独只剩下他,孤恳请先生,将他送至木城,用这枚玉佩,找到城主,他欠孤一次救命之恩,不会不应的。”
张不问盯着掌心的玉佩,只觉格外灼热。
他沉着眸盯着他一瞬,继而点头,“大皇子此举,恐会让自己之前的努力毁于一旦,但结果如何,皆在你之手,大皇子只要尊崇本心,结果必不会让你失望。”
话落,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地道之中。
大皇子目送他们离开,关掉机关,可在站起身时,却被四面八方的刀剑架在颈侧。
嫪龟弓着背,抚摸着古盘走上前来。
似笑非笑道,“臣在金城十余载,竟从未见过这个地道。”
“奉陛下之命,将大皇子幽禁东宫,无召不得出!”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