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翠花,生于千禧年后,目前是一名光荣的、早早当上了少先队员的小学生。
没错,此孩虽是00后,传说中的Z世代,身份证上却结结实实地印着林翠花这三个字。这绝非搞笑,人家的名字是正儿八经娘和爹商量着起的,亮堂堂的就是姓林名翠花。
翠花她姥姥名字取的大方,叫李端玉,她妈妈的名听起来比姥姥差点,但放在同辈人中也还算不赖,叫林燕倩。翠花家在的那个村,跟她同辈的孩子们也都一个个思琪、梓桐、雨轩、子墨地叫上了,只有翠花一个人,顶着这个跟她姥姥的姥姥一个时代的名字,仿佛被遗忘在了上上个世纪。
林翠花五岁前是个呆子,活得像个小木偶,爸爸妈妈在城市里打工,她就让姥姥带着。
小小的翠花就乖乖地呆在姥姥身边,不爱动也不爱开口说话,每天都在字面意义上地践行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八个大字,压根就没把这名字当回事,面对其它孩子的嘲笑更是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五岁之后,情况就变了。林翠花在五岁这年摔碎了家里的“传家宝”—一块天然的猫形状的石头,紧接着就落了水。不过被救上来后,慢慢地就像个正常孩子了,同村的孩子们都说林翠花苦苦修炼五年终于木偶修炼成精,另一边大婶大叔们则认为是林翠花在机缘巧合下“把身上的脏东西赶跑了”的缘故。
而这机缘巧合肯定跟那块被摔坏的猫石头有关。
这块石头,是一个蹲坐着的身形细长的猫的样子,浑身是均匀的黑色,光亮如玉,据说是天然的,是林家传了好几代的宝贝。说是宝贝,也只是因为传得久罢了,本身再漂亮,也确实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听说林翠花的姥爷还活着的时候,就经常研究这块石头,研究了半天,最后认为他祖宗之所以把这石头传下来多半就是图它好看、稀奇。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传家宝”的影响,林家代代爱猫,代代养猫。就连呆子时期的林翠花也不例外,一抱着自己的猫就不撒手。
顺带提到林翠花的猫。说来也奇怪,这只猫是林翠花出生那天,李端玉在家门口捡到的。当时这猫看起来也是一副刚出生的样子,趴在地上,叫都还叫不出来,李端玉看见了,赶紧拿毛巾把猫裹起来进了门。家里原来养的老猫前不久刚走,李端玉就干脆把这天降新猫养了起来。后来林燕倩夫妇忙着打工,翠花就被送到了姥姥家,跟小黑猫一起长大。
总而言之,孩子有了孩子样,这是个好事,但“修炼出了灵智”的小木偶精本人,却要开始直面“林翠花”这个名字带来的如洪水般的嘲笑了。
事实上,五岁前林翠花受到的嘲笑并不太多。留在村里的还是中老年居多,老人们大都不会歧视“翠花”这个名字,因为很可能他们年轻时某个朋友,某个恋人真的就叫“翠花”,会拿这个名字说笑的只有那帮孩子而已。
但那时即便有人跑到林翠花身边对着她耳朵大喊“你名字土掉渣了!”,她也只会因为被吼得耳朵不舒服而下意识地揉耳朵,除此之外不会给出其它反应。
对于那些用翠花名字开玩笑的孩子们来说,嘲笑就是为了看被嘲笑的那方恼羞成怒的,林翠花如此呆愣,他们在她身上找不到成就感,所以也就不怎么说了。
不过即使是五岁之后,林翠花也没太多委屈。一方面,林翠花如了那帮熊孩子的愿,给了他们期待已久的被嘲笑的反应——一爪子挠上去,或者扑上去逮着手臂就是狠狠一口咬,疼得那帮孩子哭爹喊娘地就跑了,哪里还敢像原先那样挑衅她。
另一个方面就是,林翠花九岁那年结束了她的留守儿童生涯,被爸妈接到城里去了,顺带改了名字。
直接原因就是她姥走了。老人家在田里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没起来。
……
清晨,晨光熹微,湿润润的风轻轻地扫着乡间的田地,有老人早早起床,散着步踱过薄雾,珠颈斑鸠也已经立在树枝上“古姑gú—”地叫了许久。
南方的乡村总是常绿,李端玉还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带着林翠花在村里走,看看植物、看看天,说是现在小孩容易近视,多看看这些对眼睛好。
最开始的时候是抱着,后来林翠花越长越大只,李端玉抱不动她了,就只好牵着走。不过从今往后,恐怕林翠花连自己一个人走的机会都没有了。
房子门前落了锁,不知道下一次打开会是什么时候。
从家门口出发,要走许久才能走到村口,在村口,又要等好一阵子才能等到车。坐车,又是大半天,才能到火车站。
…
“我不想走,要走你们自己走…”
林翠花对离开呆了9年的老家这件事十分不满,只是她年龄太小,再怎么抗争,她爸妈两人一架,就轻轻松松把林翠花架上了火车,由不得她反抗。
但此时就算火车已经跑出了百来公里,林翠花还是颇有毅力地口头表达自己的不满。
虽然放自己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但是自己还可以力所能及地让爸妈心里不痛快!
“留你一个人在那,等你自己把自己饿死?”林燕倩忍无可忍,拿起一个苹果就往女儿牙齿上镶。
“你都这么大了,爸爸妈妈本来也打算把你接到城里来的。”
其实林燕倩本来是打算把留在老家的老小一起打包带去城里的,只是没想到母亲先走了一步,所以她只能带走女儿。
李端玉出事那天,林燕倩带着丈夫很快就赶回了家,不是因为她终于肯大方一次买飞机票,是因为李端玉摔倒之前,她就已经坐上了回家的火车,准备来接自己的母亲和女儿。
“翠花,你知不知道现在教育资源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林燕倩缓了缓,又正色对着自己的女儿,话题忽然急拐弯,拐到了教育上来。而显然林燕倩对此类讯息了解不算太多,说到“教育资源”的时候,还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老家的教育资源太差了!”
“不要叫我翠花!”
林燕倩说话不喜欢压嗓子,火车上人又多。但很显然林翠花并不想让自己的名字被公之于众,把苹果塞给一旁的爸爸后,就想伸手去捂妈妈的嘴巴,“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说我要回家,你又在说什么呀?不要无视我说的话好吗!”
“好吧小猫。”林燕倩挡住女儿伸过来爪子,从善如流地改口叫女儿的乳名,继续讲。
“小猫,如果继续让你在老家上学的话,你以后考大学会非常困难,因为之后可能还要教育改革…爸爸妈妈怎么说也打拼了这么多年,现在条件好了,肯定不能让咱们小猫输在起跑线上。”
其实说的这些东西,林燕倩自己也并不是很清楚,她小学都没有毕业,早早的就出来打工了,十年如一日地给人端盘子,只会端盘子,不会搞教育。
她只是听别人都在这么说,好像不把女儿送到城里读书会坏事,至于其它的,她不清楚,只是听多了,也就记住了,复述一下还是没问题。
什么教育资源,什么教育改革,什么起跑线,起跑线不是应该在操场上吗?如此高端的词汇,林翠花根本不懂,不过虽然听不懂太多东西,但她仍被说得一愣一愣的。
林翠花看着妈妈,她只知道妈妈在餐厅里当服务生,但她不知道,原来餐厅里还要教什么教育资源什么的东西,还有教育改革什么的,那是政/府要干的事情吧,连政/府要做什么都能提前知道,真是不得了。
林翠花并不理解妈妈口中叽里咕噜说的什么事情的严峻性,只觉得现在满口专业词汇的妈妈好厉害、好恐怖、好陌生,以及“以后我也要去当服务员”“想回家”。
是的,因为跟不上妈妈的思路,林翠花干脆继续想家去了。由于林燕倩一脸严肃 ,林翠花暂时不敢造次,就没有嘀嘀咕咕。她扭头看了下爸爸,发现自己的苹果已经快被爸爸啃光了,只好又埋下头,把包里的揣着的盒子打开,拿出几年前被自己摔得身首分离的石头猫的头玩。
石头是此前林翠花在家里跟父母僵持时,她爸爸赵志远给她的。
那会儿林翠花死死扒着门不松手,怎么抠都抠不下来,把林燕倩气得大叫。
她爸赵志远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就想起了这么块被女儿摔碎的“传家宝”,林翠花之前就一直很喜欢这块石头,只是在她把石头摔碎后,李端玉就把它收起来了。想到这儿,赵志远赶紧把石头找了出来,虽然已经碎了,但死马就当活马医,管它三七二十一,先试试再说。
结果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这还真管用!林翠花一看到爸爸递过来的盒子,想都不想就要伸手去拿,这一伸手,盒子是拿到了,但也给了林女士可乘之机——林翠花这条蚂蝗被林燕倩成功从门上拔起!
…
“别玩了!”林燕倩一声怒吼,把林翠花吓得一哆嗦,“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有。”林翠花赶紧把石头放好,因为被凶而有些委屈。
“好,那你说,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要让我去城里读书,因为去城里读书更好。”林翠花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虽然已久不太能理解回想出来的内容,但居然还是给胡乱概括对了。
“对,所以你要听话,好不好?”
“不好。”林翠花绞尽脑汁,脸不红心不跳,凄凄艾艾地开口,“我舍不得思琪、梓桐、雨轩还有子墨他们。”
“你去了新学校也能交到新朋友呀。而且…”林燕倩回想起曾经有幸目睹女儿出手收拾那几个熊孩子的场景,嘴角抽了抽,“你跟他们关系好吗?就舍不得上了。”
“我不想被别人笑!”林翠花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开口道,语气中都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委屈。
“林翠花,我会被新同学笑死的!”
“这…”林燕倩和赵志远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可能会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困扰,但他们还是给孩子定了这么个名字,真奇怪。
“我不管我不管,要么给我改名字,要么就让我回家。”林翠花瞅准了父母神情上的呆滞,明白自己此时占了上风,便乘胜追击,使出了“耍浑”技能。
翠花平时不是个喜欢耍浑的孩子,因为她明白,像哭、耍赖、撒娇等行为,偶尔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来才能效果翻倍,比如现在。要是动不动就哭一下之类的,父母就会就此生出免疫细胞!
“不行不行…名字不能动啊…”
林翠花暗喜,表面上却依旧维持赖皮状。
“能动!”赵志远一把按住身边几乎要把自己扭成麻花的女儿,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没说不能动…实在不行,咱们就把名字拆了,或者哪个字添个笔画,一样的,没问题!”
林翠花安静了,她爸一开口,就有一股强烈的不详预感朝她扑来。
“林、羽、卒、花,林羽卒花咋个样?”赵志远觉得自己的简直就是天才,兴奋道。
“咱们就把翠字拆成俩字,你看啊,这b格一下子就上来了!现在人家就是流行给孩子取四字名,我工地上有个同事啊,姓齐,他老婆姓张,两口子给孩子取名叫齐张xx,诶哟,那名字难听的,再看看我们乖乖的这个,四个字,先是跟上了潮流,再一个,林羽卒花,咱幺女本身字也好看,这名儿再在纸上一写,看起来多漂亮啊,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是不?老婆如何呢?”
“卒花儿,你说是不是?”赵志远非常丝滑地改了口,胳膊肘碰了碰已经石化的女儿,“其实爸爸吧,也不太喜欢翠花这名字…咱们漂漂亮亮的幺女,叫翠花,哎哟…”
赵志远开始毫无心理负担地攻击“翠花”这个名字,仿佛已经忘了,九年前一点反意见对也不敢有的人不是他一样。
“天嘞老公!你简直就是个天才!”林燕倩没想到还能有这么个改名法,被吓了一大跳,但也觉得有道理,这样一来,女儿的名字变时尚了,不能动的东西也没动…简直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沉浸在喜悦里的夫妇没有注意到他们已经快要碎成渣的女儿,女儿不说话,他们就当她默许了。
然而此时的林翠花,不,应该说是林羽卒花,她感觉自己好像已经石化成石头,又感觉自己变成石头其实已经有些年头,已经风化成了细沙,被风吹到天上去不停翻跟头,翻得脑袋晕晕的,但因为太小了只是一颗沙所以看不出来她在翻跟头,同时其实根本也无人在意。
她在天上翻着跟头飞啊飞啊飞,翻得她想呕吐,但沙子无法呕吐所以她没有发泄口,遂变得神志不清。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之间自己终于从细沙变回了人,狠狠地摔回了火车里,还没来得及真正清醒过来,一开始的不详预感和爸爸的那句“卒花儿”融杂在一起,缓缓化为一只透明蓝的大手,朝她伸来。
“难道是想要安慰我吗?”林羽卒花脑袋有些发懵。
然后此手就飞快地扇了她108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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