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宴如期举行。
梅花宴不似一般宴会处处崇尚奢华,反倒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先给客人上一杯岕茶,紧接着依次呈上的分别是烧兰溪猪、煮太仓笋,松江米饭等等,统共五干十湿十样,盘盘精致但不靡费。
福元长公主已经落座,陆渊长身玉立,侍立在福元公主身侧,他今日身穿一件朱红色飞鱼服,横织四爪素云蟒的袖口微微挽起,恰好露出一截雪白匀称的小臂。
他神色微敛,轻抬腕骨,拇指和食指紧握住银筷,行云流水地从青花卧莲盘中夹起勾了芡的太仓笋段,放入福元长公主面前的瓷盘中。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经他之手,半点汁水都没有洒到黄花梨木桌面。
沈倾安坐在座位上看得有点发怔,直到旁边的沈格打断她的注意。
“殿下是怎么想的,竟然陪着你胡闹。“想起沈倾安同萧玉准备的礼品,沈格简直难以理解。
沈倾安收回视线,冲着沈格微微一笑:“怎么是胡闹呢?你瞧今日这宴厅的布置,便知道圣上不喜铺张浪费。“
沈格语塞:“话是这么说,但……“
但毕竟是大皇子献给圣上的礼物,不铺张浪费,也不能太寒酸简陋了啊。
开路的小太监挥舞拂尘,一声尖锐的“圣上驾到“如利箭刺穿宴厅,宴厅的公子小姐立刻敛了神色。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格亦随着众人朝圣上下拜,恭祝万安,剩下的半截话断在嘴中。
沈倾安暗自抬起眸子来看,随着圣上进来的还有六位嫔妃,和贵妃为首,坐于圣上侧下首,其余几位按品级依次下座。
和贵妃虽坐于嫔妃中的最上首,衣着华贵,珠玉满头。屡次起身想为圣上布菜,都被圣上不轻不痒地挡了回去。
和贵妃脸色不佳,甚至称得上有点慌乱,与从前跋扈的名声判若两人。沈倾安看在眼里,也有点理解为何和贵妃定要大皇子在梅花宴上献重礼挽回陛下的心了。
皇家立嗣之事向来属于秘辛。因和贵妃收买编写闺秀名媛典范教材《闺阁范说》的楼申对自己吹捧造势,想借此增加皇上立大皇子为太子的舆论,可弄巧成拙反成为小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宫廷秘辛沦为笑柄,不仅是和贵妃脸面扫地,更是戳到圣上的心窝子里去了。
圣上念着旧情,只罚了和贵妃的俸禄冷处理,但心里要说一点不芥蒂是不可能的。
宴饮过半,圣上挥手,命诸位献礼。
首先献礼的是三皇子,他走到大殿中央,击了击掌,一个容貌昳丽的胡姬抱着琵琶走了上来。
胡姬盈盈下拜,眸光潋滟,柔软的腰肢仿佛弱柳扶风,声音亦是柔美缠绵,跟浸了蜜糖似的。
“奴家秀秀,给圣上奏上一曲《霓裳》。“
沈倾安素日见到的大家闺秀固然漂亮,但都是极矜持规矩的,从没见过这般直接耀眼的美丽。
饶她是是女子,也有点呆了。
沈倾安抬眼去瞧圣上,他的眼里果真闪过一丝不一样的光芒。
前世,沈倾安曾经听说,会冬宴后一位胡姬被抬入宫中,凭着圣上的宠爱搅得后宫天翻地覆,大臣连连上奏,想来就是眼前这位了。
“你可愿入宫?“一曲毕,圣上交叠着手,眼神幽幽。
秀秀大喜过望:“能侍奉陛下,是奴家的福气。”
秀秀说罢看了三皇子一眼,三皇子隔空对她弯了弯唇角。
和贵妃则面色更白,她自然猜到三皇子此举是想彻底让圣上冷落自己,一双手伸到袖子里头狠狠掐着腕上的皮肉。
圣上年少时曾因八王之乱流落民间,与和贵妃在民间相识,正因为此段机缘,和贵妃入宫多年盛宠不倦。
和贵妃向来是后宫第一人。即便此次因妖书案受了圣上的冷落,也无人觉得她会从此失宠。
但佳人毕竟已老,如今她年过四十,若眼前的女子入了宫……
和贵妃不无私心地劝道:“陛下近日正在用药,还是少近女色为妙。“
圣上冷笑一声,摔下银筷,拧眉呵斥道:“真是聒噪。你是担心朕,还是担心自己地位不保?”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默声向和贵妃望去。
和贵妃脸色绯红,没料到圣上竟会当众如此说她。
看着颤着身子发不出一言的和贵妃。从前阿谀和贵妃的众人心内的秤偏了偏,看来在圣上心中,和贵妃的地位真的是大不如前了。
圣上冲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在肃穆的众人中,圣上夹起一块炙烤猪肉送进嘴里,大口大口嚼着,整个宴厅都是最响的便是圣上咀嚼猪肉的声音。
萧玉知自己母亲是个实心眼,心地虽善但眼界不高做事莽撞,这才有了叫楼申把自己编进《闺阁范说》那件事。
他知道母亲的性子,父皇与她相处二十年不会不知道,只是妖书案实在是太大了,还关乎立嗣,也无怪父皇气到现在。
就怕在这气头再被外人挑拨,到时候就彻底无法挽回了。
萧玉看了一眼胡姬秀秀,心中只觉得不善。
萧玉见状走到殿前行礼:“父皇莫要生气。若是气坏了龙体,便是动摇了大盛的根基。“
圣上抬头,淡淡瞟了萧玉一眼:“你要替你母妃说话?“
萧玉摇头,双手郑重地将檀木盒子举过头顶:“儿臣不敢,儿臣只是要依照规矩为陛下献礼。“
三皇子眉头微微皱起,怎么是个檀木盒子,难道不应该是梅花瓷瓶吗?眼风扫向下座的裴落。
裴落心慌意乱,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圣上朝旁边指了一指:“陆渊,你去把东西拿上来。”
陆渊道了声诺,但看到那盒子时心下却觉得奇怪。这檀木在百姓看来虽显贵重,但在皇室看来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盒子被呈到圣上面前的黄花梨木桌上,陆渊默默退到一边。
圣上哼了一声,一边打开檀木盒子,一边猜里头是玉如意还是东海明珠。
盒子打开,白色衬布上放着一叠貌不惊人的蜜三刀。
圣上的眉心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颤着手指拈起一块。神情恍惚,仿佛想到了什么,视线半寸没有挪开。
坐于和贵妃下首的熹妃看着蜜三刀哧笑出声:“大皇子怎的这般穷了,这山野村夫吃的糕点怎可拿来献给陛下?”
音嫔也嬉笑道:“这种吃食,便是臣妾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也不稀罕呢。”
圣上凝眉不语,众人的窃窃私语也响了起来。
这大皇子当真是傻,自己生母被陛下冷落,他不去劝慰陛下,不去献重礼挽回,反而送这般粗劣的糕点,还怕陛下不够厌恶他吗?
和贵妃在看到糕点的一瞬间,泪水便从脸上淌下来了。什么贵妃的脸面,再也顾不上了。她觉得委屈,此刻她不是贵妃,她只是个女子,一个得知丈夫另觅新欢委屈的女子。
“二郎,你曾说过要一辈子对我好。结果呢,你虽给了我尊荣,我却有了这么多所谓的妹妹。”和贵妃指着底下的一排嫔妃,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圣上面有松动,但仍是别过脸来缄默不语。
和贵妃深吸一口气:“我收买楼申帮我制造舆论想迫使你立玉儿不假,你骂我蠢我也认。可你问过我为何要这样吗?“
圣上道:“你不过是贪图荣华。“
和贵妃讥笑一声:“什么荣华?我识得你的时候你在被乱军追杀,我若贪图荣华,那时就应该顶住家门让你死在外头。”
过去的记忆被勾上来,圣上叹了一口气。
八王之乱时,他孤身逃出宫外,力竭倒在一家农户门前,绝望地等待身后的追兵。却没料到一个女子开了门。
她对他冷言冷语,可却会背着人递给他自己做的蜜三刀。
那时,他发誓这辈子非这个女子不娶。
再后来,他当了皇帝,她成了他的贵妃。
他们仍是相爱的,可这份爱却被太多东西挡住了。
谁能想到,当初那样简单纯粹的爱情到现在会变了味呢?
但嘴上仍是不肯松口,颤着手指指着和贵妃:“那你为何……”
和贵妃面上似哭似笑:“我受委屈不打紧,我不能让我的玉儿受委屈。我不是个聪明的母亲,但也想给玉儿最好的。”
沈倾安心内动容。谁能想到,外头对和贵妃立储沸沸扬扬的诛心之论到头来只是因为慈母的爱呢?
圣上富有天下,无论是何重礼对圣上而言都无足轻重。只有情字,是最真最无可替代的。和贵妃同圣上相识于患难中,正因如此,两人的感情才格外珍重些。
少年夫妻老来伴。再多争奇斗艳的花也比不上身边人。
上一世的悲剧,根源不在秀秀或者桐木人。很大程度便因为和贵妃与圣上将各自的龃龉闷在心里,怀疑的鸿沟越筑越深,最终走向毁灭。
因此,沈倾安方想到用这一盒蜜三刀来唤起两人对过去的记忆。有些话,一旦说开便好了。
“罢了,这宴席先散了吧。“圣上眼中酸涩,回头看了一眼和贵妃,发现她早已满脸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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