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书院

等送走几个人,她继续埋头工作,宋彦光似乎并不管她,全凭她自己性情。

一直没白天黑夜的画到第七天下午,她才完工,水彩和工笔是两个派别,尽管她用明胶在熟宣上刷了一遍,以便后期的晕染,但效果和现代纸依旧差别很大。

成熟的工笔画是唐宋代开始出现,如今这个世界里没有中华历史的灿烂文化的脉络,但也有它自己独有的文明,比如画派推崇的从壁画衍生出来的各民族的融合的技艺,有种晚唐的感觉。

作品完工那天,宋彦光正在宴客,她两手被染的五颜六色,穿的褐色袍子上也全是痕迹,头上插着一直细毫,两眼无神,总之像个十足的画匠。

她最后在左侧题字:太昌十三年初夏,南山书院先生教诲,学生李令俞记

跟在谢寅之身边的一个师兄叫何元之,被派来书斋来取茶叶,进来见她站在窗前看,就说:“先生说你若是完工,就带着画去客堂见他。”

李令俞问:“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何元之一僵,大概没想到他会问话,一时间被问住了,他其实没资格跟在先生身边,就气急败坏说:“先生吩咐只管去就是了,哪那么多话!”

李令俞撇他一眼:“你我同属先生弟子,师弟询问,师兄有何不可说的?难不成受谢先生教导,就改成谢先生门下弟子了吗?说话何必咄咄逼人?”

何元之被她顶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莫要痴缠!都知你顽劣不堪……”

李令俞打断他:“谢先生为何单挑你和陆俨悉心教导,你当真不知吗?孔章才学比你丝毫不差,为何得不到谢先生教导?因为袁家如今没有入仕的子弟,其他师兄亦不过是寻常百姓出身,我更不必说。还要我说得再清楚一些吗?”

何元之有些被问住了,呐呐道:“你这是恶意诬陷……”

李令俞收起画,丝毫不在意身上的污迹,潇洒笑说:“我倒是无妨,这天晴天阴,于我都无碍。师兄去取茶叶吧,别误了先生待客。”

她带着画穿过大半个书院,到山长的客堂里,听见里面的笑声一片,她站在门外,在考虑怎么和宋彦光请假。她已经出来快十天了,家里还有一屋子女人等着她回去壮胆呢,她也不怎么放心把她们扔那宅子里。

正发愣,被过来的谢寅之撞见,问:“你来干什么?”

李令俞也不想理会这个小人,低着头不说话,里面人问:“幼文来了?”

她跟着答:“是。”

谢寅之被气得干瞪眼,恨不得吃了她。反正她又不做君子,自然怎么爽快怎么来。

李令俞拾阶而上,进了大厅,入目几个中年男人,都是黑色幞头,圆领窄袖袍,一看就是朝中人,见他进来,其中一个笑问:“这就是你那最小的学生?”

宋彦光一身鸦青的长袍,见她一身污秽,笑说:“完成了?”

李令俞规矩地行礼,然后将画卷递给他后,静静站在他后面。

其中一位问:“文叔又得了好东西?”

宋彦光打开了画,半晌都没答,静了片刻才说:“这是我回来后,学生送我的。”

这画太奇特,这种画法他从未见过,此画是好是坏,他竟然一时间说不上来。

那人见他静默,边说:“那让我见识……”,话说到一半,也停住了。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这样大笔渲染,色彩艳丽的画人物。何况还是一副讲学图,人物众多。

接二连三的人都沉默,其中最先开口那位,冲李令俞说:“我是方从晦,不知小友如何称呼?”

李令俞知道,方从晦,枢密直学士,一个没有权力的闲职,但品级很高。说明他深得上面人喜爱,要么就是家世非凡。

她笑得像个吉祥物:“小子姓李,唤李令俞,先生取表字幼文。”

谢寅之干瞪眼看着,站在身边晦涩不明的看她,李令俞当作没看到。

据她了解,这几年她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外面镇上的小院子里,极少来书院,因为宋彦光不在,代管的先生谢寅之极不喜欢他。

宋彦光也说:“几年不见,幼文在丹青上有这般进益。”

方从晦朗声:“我新得来些颜料,不知小友可有兴趣?”

李令俞笑起来,眼睛里都写着有兴趣。

宋彦光阻止:“他学业多有疏漏,日后要多加勤奋才行。”

李令俞顺着赶紧请假:“学生正有个不情之请,家中有事,特此告假。”

宋彦光哦了声,问:“我记得你父亲……”

谢寅之可算逮到她的尾巴了,赶忙接话:“牵扯进了江州案,至今……”

方从晦却解围说:“这好说,明日我正好回城,带你一程。”

李令俞躬身:“那小子就先谢过方先生了。”

方从晦性情文雅,极喜欢她的机灵劲儿。也极喜欢她的画。恨不能和她成忘年交。

李令俞目的达到了,就先告退了,去准备行李,这次回去怕是不会回书院了。

等她一走,剩下的人都开始研究她的画,宋彦光重新铺开,方从晦毫不掩饰对她的赞赏,夸口:“我敢说,至今无这等技艺,她才十五岁,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谢寅之只觉得命运弄人,反驳:“只是些奇淫巧技,旁门左道算不上真正的学问。”

宋彦光伸手轻抚着画中从门外照进来的飘渺的日光,确实可堪称开宗立派的技艺。

而他才十五岁。

除了谢寅之,其他几位都看出这技艺的不同了,直到山长杨昉进来,问:“文叔待客,我不请自来,各位海涵。”

宋彦光还是爱不释手的摸着画,左侧的字像是拓碑而来的书法,但又不完全是,也是十分飘逸。可赞一句上佳。

杨昉看了眼画,凝重片刻,问:“这是谁的手笔?”

方从晦:“你们书院人才辈出。”

杨昉否认:“郎君说笑,这绝不是我们书院能教出来的技艺。”

宋彦光却淡淡说:“这是我小徒弟画的,就是前几日我校考弟子,令他起笔记录的学生。”

杨昉盯着画,反复摸索,这现代立体的透视画法,在场的人闻所未闻。

李令俞并不知一帮人因为他的一幅画吵翻天,现代美术,总结了东西方几千年的历史发展,系统的将每一种技艺都加以反复练习,惊艳这几个人,根本不在话下。

第二天一早,方从晦已经在等她了,她依旧只领着阿符和宋彦光拜别,宋彦光嘱咐:“过两日我也会回城,到时候幼文来家里找我。”

李令俞心知他有职务在身,肯定不会呆在书院,满口答应,搭了方从晦的顺风车就进城了。

方从晦这人真是识情识趣,问李令俞:“小郎君住在哪里?”

“家中遭灾,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借住在亲友在石头巷的宅子里。”

方从晦:“城南起火,我倒是有耳闻。居然是幼文家遭灾。不若……”

李令俞说:“母亲信佛,舅舅担心她,就让我们住在他名下的私宅里方便照看。”

她编瞎话的本事堪称一绝,瞎话张嘴就来。

等她到路口,再三拜别方从晦,并许诺替他画一副画这才脱身,阿符跟在后面问:“小郎君不去书院了吗?”

李令俞背着包裹,兴趣缺缺地说:“父亲的事还没有定论,我怎么有心思读书呢。”

我上学可上得够够的了。

等回了家才知道,家里又出事了,她才走了十天,方氏起初觉得,是他们不肯真心救李锋,执意要回老家,柳氏性格懦弱,拦不住泼辣的方氏,被气得一病不起。

又加上天气热了,宅子周边的白磷一直起火,从仆人们开始,到周边邻居都在传家里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这条巷子都被传有了不干净的东西。家家门户紧闭。

方氏也不敢走了,去愿会寺求了平安符,结果回来后也病了,家里人这下更惶恐了,其他没病的也吓病了。

接二连三的人也都得心病了,李令俞和阿符回去,只见小院子里鸦雀无声,像作空宅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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