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见瑾视线在她身上停了停,默不作声。
舒沅从未遇见过待她如此冷淡的人,好在她心头挂念着许多与他有关的事,随意挑一个也能说下去。
“林娘子将方英、田七他们带走问话,以后不会来打扰你了。”舒沅有一丁点愧疚。她昨日要是当场发作,也不会多让他们多作乱一日。
“裴六哥哥喜欢什么馅儿的点心,我叫膳房的人再给你做来。”
“裴六哥哥你……”舒沅正想再说,裴见瑾目光投来,舒沅止了声。
舒沅抿了抿唇。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叫他裴六哥哥呀。
骤然闯入的小姑娘语声温和,意态乖巧。不难想见周遭众人待她的体贴。软柔的裙角缓缓轻动,像在旷野里蓬蓬然开出的小花。
裴见瑾生就一副好容貌。幼时缺衣少食,怜悯他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四邻都是拮据度日的贫苦人家,有帮衬的心却只能站在门前指着他道一声可怜。
再往后,他遇见的所有人,不论给予他何物,总是觉得他们是给了他天大的恩赐,恨不得他像菩萨一般敬着他们。这些人怜悯他,却见不得他淡漠待之。
他已经多次推拒,毫不领情。她为什么还要过来。
裴见瑾垂眸,继续擦拭着许久未曾用过的烛台。
手臂依然使不上力气,以往半个时辰便能做好的事,今日几乎做了一个时辰。从天光微明到了巳时。
庭前阳光很好,盆中的水还是冰凉的,一点都不暖和。
裴衍上次过来,掌中捏着一条鞭子,说下回来若还见不到裴见瑾服软低头,鞭子就会打到他脸上。想到这个,裴见瑾眸中落满阴翳。
舒沅没等到他答话,目光一转,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手中的动作。
指节纤长,手背骨相清晰,玉白的指尖透出淡红,堪可入画。
舒沅相熟的画师擅于山水花鸟,更确切地说,舒沅只令画师画她喜爱的色泽明艳的花果。她头一回留意到男子的手原是这般模样。
舒沅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福顺端着新换的一盆清水从隔壁那间走出来,看到舒沅就兴高采烈地行了一礼。
舒沅忍不住朝福顺笑了笑。
裴见瑾放下烛台,视线朝她扫去,正想开口逐客,舒沅立马就转过头来盯着他看,唇边犹带笑意。
她娇娇弱弱的,倒是一点都不怕他。裴见瑾眼睫一动,在心底下了这个论断。
舒沅在窗下站了片刻,放在窗沿上的柔嫩掌心碰上木刺,略有不甘地收回手。
心下轻叹。要指望他请自己进门小坐是难了。
父亲教她,能有一时退,不可步步退。于是舒沅搬出那个最不容易被拒绝的说法来。
“顾大夫说裴六哥哥的手有些不适。眼下无事,请顾大夫来替你针灸按摩,或能缓解一二。裴六哥哥觉得如何?”舒沅说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
话音甫落,裴见瑾动作一滞。
忍耐苦痛于他而言不过平常。但不代表他愿意让人见到自己孱弱的一面。
裴见瑾以为自己看到的会是意味深长的得意面孔,不料,她仍是用那种关切担忧的神色仰头望着他。
莹白的小脸上,眸似琉璃,粉唇轻抿。乌发上的水绿发带在和风中扬起,与她身后一地的枯枝落叶没有分毫干系,占尽生机。
她和此处格格不入。
裴见瑾不知她为何发了这等善心。
深想无益,与他也再无干系。和失了还手之力,任人鞭笞比起来,就此承了她的恩情无疑是更好的选择,往后还回去便是。
两刻后。舒沅喝着福顺端来的温水,窝在椅中看顾大夫施针。
舒沅心情颇佳。
方才顾大夫开始前,向裴见瑾述明现状,只要再针灸三五次,歇一段时日,便没多少妨碍了。
福顺更是喜笑颜开。
福顺在跟前伺候,何尝见过林娘子等人对主子伤势如此上心。屋中无茶,他便见缝插针地往舒沅杯中添水。炉子烧得热热的,放在不远处,保证她坐的地方暖暖和和。
舒沅喝足水放下杯盏。福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用白水招待贵客太寒酸了些。
福顺又想到,六公子也是不喜生人的。福顺握了握拳,小心开口:“林娘子带人布置庭院,很是好看。顾大夫在这儿施针,有我打下手,姑娘要去前面走走么?”
舒沅看看福顺,又望向裴见瑾。
他们主仆两个,怎么总要有一个想请她移步的。
舒沅不想就这么走了。
她酝酿了片刻,而后端出一副烦恼模样,蹙眉叹道:“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裴六哥哥伤病日重,无人照料,后面竟连提笔写字也费力。把我吓坏了。”
不等他们说话,舒沅续道:“自母亲出京,我夜间总睡不好,点上安神香才行。昨晚做了这梦,安神香也不管用了。不在跟前看着裴六哥哥好起来,我放心不下。”
而她此时眼眶微红,是抱着话本手不释卷熬出来的。现在看着还真像那么回事。
裴见瑾和福顺都没再说话。
顾大夫倒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舒沅面色微赧,不过她的关心做不得假,也没露出破绽。
舒沅安安稳稳地待到顾大夫收针,一同离去。
一回生二回熟。翌日顾大夫再去,舒沅也跟随在后。
顾大夫踏进门中,裴见瑾看见其后的舒沅,眸色平静,毫无意外之色。
福顺提早就生火烧水,舒沅一坐下就有热气腾腾的杯盏递来。
舒沅接过暖手,看到正往外冒着白雾的茶壶,不禁笑了笑。
裴见瑾捋袖等着顾大夫施针,余光瞥见她的笑,目光顺着探去,所见不过是泥炉陶壶。
比起他,她好像更能从这简陋小室中获得趣味。
舒沅只是觉得福顺提前准备过,还特地挑了这里最好的杯盏。裴见瑾分明看到了福顺的一举一动也没拦着,这日应当不会再开口赶人了。
不过这日没林娘子打岔,顾大夫出门较昨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收针时还很早。
顾大夫将革带一捋,背着药箱走了,舒沅还赖在椅中,装作不知。
等顾大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舒沅才松了口气,然后煞有介事地端起杯盏小口慢饮,好像这儿的水格外甘甜适口似的。
裴见瑾抬手,缓慢地握拳,又松开。长睫在他眼下投出淡影,臂膀伤情好转并未在他眸中增添明显的喜色,仍是淡泊如常。
舒沅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握住杯盏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放缓了语气道:“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能留在这里,和裴六哥哥说说话么?”
顾大夫离开后,裴见瑾默默等着她开口。
没有人会满心诚挚待他好。
从善待的第一刻起,高高在上的施与者便在暗中拨动算筹,等候着向他索取。
没成想,入耳的会是这般语调柔软的话语。
定远侯府权势赫赫,圣眷甚浓。何人值得她这般软声细语地讨好?即便凤子龙孙,也不至如此。
裴见瑾垂眸,视线低压,不再看她,破天荒地作了应答:“每回过来皆有交谈,你想说些什么?”
前几次他开口就要赶她走,这也算说话么。
舒沅脸上不由现出浓浓的委屈。
不过转眼想到他形单影只地独居于此,平常时候不见得能与旁人闲谈,委屈即刻就转为心疼。
墙角桌案上的烛台陈旧却不染纤尘,他这屋中阴暗,只有一边窗能透进些许光亮。白日还好,入夜后怎么可能看得清。
舒沅身体底子差,曾有过两次重病。从中秋开始,一直到来年开春都没出过门。
白日里奴仆环绕,医者随时候在屋中,静待差遣。但夜里她总是会醒来,她坐在床上望出去,能看见众人警惕又紧张的身影。后来好转些许,便令人熄了灯。
过后她再在夜间醒来。看不见旁人,也看不见哥哥们给她搜罗来的小玩意儿。
舒沅记得当时有人送了个花花绿绿的小灯。她煞是喜爱。她夜里醒来,不能视物时,也能在心中描摹桌上屉中的新奇物件,回味亲朋尊长对她的关照呵护。
裴见瑾在暗夜里静坐。万籁寂静时,他放在心底里回想的,是什么?
勉强能避雨遮阳的屋舍,纵使一尘不缁,可放眼看去,也仅有桌角那两样东□□属于他。
舒沅压下心中酸涩,轻声道:“我一年到头都拘在家里,不怎么出门,认识的人也少。我一看到裴六哥哥就觉得投缘,才接连登门。”
裴见瑾唇角勾了勾。
她说梦到他伤情加重,难以医治。
这就是她说的投缘?不如说是被马厩边上的马尸和血迹吓到了。
舒沅又道:“我以前都没去过学塾,年后到进璋书院去,也没几个熟悉的人。我听说裴三公子年后也会去进璋书院,府中对裴六哥哥你是何安排?我想,若是你也去书院,就有人陪我说说话了。”
裴有继费了大力气才为裴衍求得一个名额,如今怎么会在裴见瑾身上花这些心思。
裴见瑾掀起眼皮,在此事上没有遮掩:“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舒沅点点头,正欲说她能帮忙,裴见瑾的视线就追了过来,他唇畔带笑,说出的话却很疏远:“我在别庄,许久没有看书,诗词文章也生疏了。你若想找人陪着,何愁找不到合眼缘的人。”
舒沅抿了抿唇:“我身子不好,读书的时候也少。若你不擅诗文,那岂不是和我一样?正好凑一起,还能互相指点请教。”
林娘子跟她提过,裴见瑾在安国公府的族学中表现出众。
裴见瑾此时就是想敷衍她罢了。
舒沅早有远见。若他不提这些,她就说,他才学强过她,正好能引导一二。
总归都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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