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303的第一天,安卡没能好好休息。
他用了最原始的外接口,插在破烂焦黑的插口充电,电流小,电量上涨的速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纯白的床单、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床架,和这间明显有深厚历史感的房间十分不符。
安卡搬了张板凳,就坐在郁桑的床边。
房间的电压很低,而且时不时就会跳闸,屋内的灯光时不时就抽风般狂闪,郁桑的脸在这诡异的灯光下更显病气。
郁桑会醒来。
他随时都会醒来。
安卡抱着这个念头,握着郁桑的一只手,就这样一眨不眨地盯了他三个小时。
期间,他只动了一次:将板凳拉得更近了些。
可是郁桑却一直没有苏醒的迹象。
考虑到郁桑需要进食,安卡终于起身。明明是希望郁桑早点醒来,但是安卡的动作却很轻,几乎像个影子一样,踩在这年久失修的木地板上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但是他的努力显得如此没必要,因此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吵了。
蜂巢的安静是常态,每个屋子都是绝对隔音的,邻居也不会见面,住在里面如同住进了坟地,永远都互不干涉、井井有条、一尘不变。
而相较之下,暖阳大厦简直像是个杂耍班。
邻居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时不时就会响起、楼上夫妻吃饭时挪动桌椅发出刺耳动静、楼道直至深夜还有笨重脚步声和打电话的欢笑声,更不必提自己浴室那拧不紧的水龙头,那水滴声响了一彻夜。
但恐怕搬到哪里都是一样。
九湾区像个罐头,一堆人挤在一处生活,相挤压又互相讨厌。
这个地方也很潮湿,阵雨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安卡走到阳台关窗户时,看着外面愈近深夜就愈发热闹的街区,忽而想起。
这是郁桑长大的星球。
郁桑在针落可闻的蜂巢里彻夜难眠,却在这样的喧嚣嘈杂中心跳平稳沉沉睡去。
或许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到家了?
安卡对这个解释感到心安。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了一个选择。
后半夜,灯光闪烁的频率越来越高,安卡索性把所有的灯都关了,他坐在黑暗里,仍旧一瞬不瞬地望着郁桑看。
他眼里流露出一抹红光,如同雕塑一般坐定,只有听到响动时眼珠子才会像蛇一样颤动一下。
一整夜就这样过去。
九湾区的夜比白天长,等天光大亮时,楼道里行走的声音反而少了下去。
没过多久,门口传来敲门声。
安卡不用看都知道是施恩,除了他没人会一大早造访。
安卡没理会,拍门声更大了起来。
“阿靖,给叔叔开门,叔叔给你们带礼物了。”
安卡将门打开时,谨慎地看了眼他身后。这老头还是孤身一人来的。
安卡如果改变主意,捏死他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施恩走进来后,安卡立即将他的喉咙掐住,整个人抵到墙面上。施恩年纪大了,被撞得痛呼一声,俩人都被脱落的墙皮盖了一脸。
“为什么他还没醒?”
施恩去抓安卡的手,解释道:“他受的是枪伤,又不是切菜切到手,伤口愈合需要时间的啊!”
听到枪伤二字,郁桑松了手,他似乎想起自己才是郁桑此时糟糕情况的始作俑者,于是连连后退几步。
施恩对安卡的翻脸不认人并不惊讶。
相反,他用一种十分慈爱的目光看着安卡,意味深长地说了句。
“外头的科技都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了。”
安卡没理他,那老头将门口的水果又提了进来。施恩查看了一眼郁桑的伤口,说他情况仍旧稳定,叫安卡不需要担心。
安卡冷峻的表情明明写着不管任何人死活。
施恩搓搓手进入正题,“昨天我说的忙,现在需要你出马了。”
安卡冷淡地看着他,似乎准备毁约。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仿生人的美德,包括诚信。他不可能在郁桑最脆弱的时候离他而去,半步都不行。
施恩却一下就让安卡住嘴。
施恩道:“不需要很久,就在楼下我的店面。事成之后,我们能拿到最新的治疗仪。”他说着看向躺在床上的郁桑。
安卡思虑了一下,很快就下了决定。
他跟着安卡下了楼,但是却留了一颗眼珠子在郁桑对面的床上。
字面意义上的眼珠,那眼珠脱离了安卡的身体后,瞳孔放到最大,监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响动。
饶是见过世面的施恩,看着安卡摘除眼球的行动后,仍旧有些不适。
他颤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废话。
两人就这样下了楼,施恩看着这个明显改装过的门锁,也没有多问。
施恩这个大夫不知道惹上了什么麻烦,楼下小小的店面里挤满了大汉,他们基本都经过了机械改装,并且如同纹身一般,一定要把这些机械改装部分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和别的星球完全不同:发达的星球致力于把所有机械改造做得和原本的□□毫无区别。
一众大汉听闻动静一齐转身,看向施恩这个干瘦的中年人以及他们身后高大蒙着一只眼的安卡。
只有一个人没动:他坐在施恩往常坐的躺椅上,悠闲地转过身来,他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直至他一笑,露出一排钢铁牙齿。
“老施。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施恩拱手作揖道:“那怎么可能,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嘛。”
那钢牙男似乎才看到他身后冷酷的背景板安卡,他瞥了他一眼,但是没有和他说话。
“施大哥,我敬你,所以再喊你声大哥。不过你已经拖得够久了,一间铺子抵一条人命,也不算赔本买卖吧。你还在考虑什么。”
施恩眼里精光闪过。
“九湾区谁的命值这么多钱?你别逗我玩了。他来之前就死了,我说了很多遍。”
那钢牙男脸色瞬间变化,他不等施恩把话说完,直接抄起手边的板凳砸了过去。
施恩老当益壮,立即蹲下身子,避过了这可能要了他命的一击。
而这把凳子却没有七零八落砸出巨响,施恩缓缓转身,看见他临时聘来的保镖稳稳抓住了这把凳子,十分冷静地放在了地上。
他对着众人开口:“不要吵,会影响休息。”
钢牙男暴跳如雷,不知道这个冰块脸在说什么鬼话,他一声令下,满屋子奇形怪状的机械改装混混一拥而上。
然而这对于刚从宙斯星逃过来的安卡而言,简直像是小孩过家家。
那拳头再快能快过子弹?
他们的动作比慢动作还慢动作,空有一身蛮力,没有任何技巧。
看上去一群人气势汹汹,实则一屋子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荷枪实弹的通缉犯。
安卡三两下就把人全撂倒了。
他不光将人全打倒了,还都是一击致命昏过去了。
一声痛哼都没发出来。
但是这些个肥头大耳的人应声倒地时,动静仍旧不小。安卡担心地调转留在屋里的左眼,生怕自己吵醒了郁桑,又错过了他醒来第一眼。
好在郁桑仍旧沉睡着。
安卡的帽子落下,那钢牙男看清他的长相,脸都吓白了。
“这不是那个……”
施恩也把下巴合上,故作高深说:“我早都说了,别打我这件老铺子的主意了,都街里街坊的,我不想把事情闹这么难看。”
钢牙男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迅速往门边逃离。
“你、你们,行行行、好好好!”
钢牙男一口气跑到楼下时,发现自己那几个手下已经被一个个地从二楼窗户丢了出来,如同叠罗汉般挡住去路。他震惊地看着恩施医馆这几个字,好半晌才离去了。
施恩搓搓手,正不知道从何开口。
他孑然一身,只有这间医馆,这医馆倾注了他所有心血,相当于他的孩子。
他这些年救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可惜报恩的少,记仇的多。
安卡虽然是个通缉犯,但通缉犯在片土地是最不稀罕的存在。在施恩眼里,安卡是个很好用的工具,有他在,很多麻烦都会消失。
“那啥,我得解释一句,我医者仁心,真的没杀人……”
安卡打断他。
“你和别人的恩怨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治疗仪在哪里?”
施恩心里泛滥的感激荡然无存。
他道:“我们这儿快递慢,我估摸着下午能到,到时候我给你送去。”
安卡点头,转身便走。
他上楼时,碰上了楼上的住户。
安卡从脚步声已经判断出他是住在403的住户,那里住着一对夫妻。
那男人看见安卡,想要打招呼,安卡却视若无睹地从他身边走过,直奔自己的房门口准备开门。
那男人抬起的手又落下了,尴尬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带。
就在这时,楼上急匆匆地传来脚步声。一个红衣女人冲了下来,叫道:“亲爱的,你忘记带便当了。”
丈夫停下脚步,接过妻子的东西:“看我这记性。阿琴,你别在楼道上跑,很危险。”
被称作“阿琴”的红衣女人却撒娇着拱进男人的怀里。
“你路上小心,我在家里等你。”
丈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好,你快回去吧,你身体不好,不要出门吹风,我先去工作了。”
阿琴也温柔地吻了回去,俩人依依惜别。
……
安卡通过银色门把手的反光默默观察者二人的举动,等开门后,他一路走向房间中的郁桑,一身疲惫随即被抹去,忽而也升起了一种平淡的的生活感。
虽然平淡,但却惹人沉醉。
他走到郁桑床边,弯下腰,在郁桑额上虔诚落下一吻。
安卡温柔道:“我回来了,亲爱的。”
如果忽略掉他那只微微下陷的黑色眼罩,这一幕的确是浪漫柔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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