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丛容和程家鹏轻松地聊天，但卫冉知道，丛容此刻的压力其实是很大的。

丛容不需要像卫冉那样用频繁的操作来闪避屠.夫的攻击。如果光看角色做出的外部动作，丛容比卫冉悠闲多了。多数时间里，微吟缓策都只是跟在屠.夫后面跑，偶尔才给雷霆一击丢一个治疗技能。

但是跟卫冉相比，丛容面临着一个更严峻的问题：法力值。

法力值，也就是玩家俗称的“蓝”，是法系职业的立身之本。没有了法力值的法师或牧师，下场只有一个，就是被对手摁在地上摩擦成二维平面。

“黄金时代”的《众神》版本里，装备对法力值的提升并不大。即便是竞技场上那样节奏快、耗时短的战斗，牧师的蓝也经常不够用。因此，如何控制法力值的消耗，也就是玩家们所说的“控蓝”技巧，就成了法系职业最重要的必修课。

就以他们当前的状况来说，假如不考虑法力值的消耗，那么控制局面是很轻松的。以丛容的预判能力和治疗手法，让雷霆一击的生命值全程保持在安全线以上根本是小菜一碟。

但实际的情况是，微吟缓策只有12级，一身破烂装备，法力值少得可怜。虽然背包里有几个打怪捡来的法力药水，可以在战斗中补充法力值，可是法力药水有两分钟的冷却时间，不能连续不断地使用。

卫冉和丛容之间的默契，也正是体现在这里。

表面上看，雷霆一击是把控节奏的一方，但他的战斗其实始终都严丝合缝地配合着微吟缓策回蓝。

反过来也相同。丛容非常了解，卫冉的战斗节奏会是什么样。他所有的预判，与其说是建立在屠.夫技能的基础上，倒不如说是建立在卫冉的反应速度上。

雷霆一击的生命值保持得并不稳定，是战士典型的“电梯血”，血线像坐着电梯似的上上下下。光看这情况，会让人觉得治疗太不专业了，该放技能的时候不出手，简直是随时打算放生战士的架势。

但是一直把微吟缓策设置为关注焦点的卫冉则看得一清二楚，丛容不随意出手，是因为他在精确地控蓝。

他们风筝了屠.夫这么长时间，两个角色都交替扛了几轮伤害了，微吟缓策的蓝依然稳稳地保持在30%上下。换成一个控蓝技巧没那么熟练的牧师，可能早在屠.夫第一轮攻击的时候，就因为猛抬战士的血线而把法力值耗光了。

卫冉抬起雷霆一击的视角往前方看了一眼，守夜人营地的篝火穿透了雾气，在夜色中摇摇闪动。

目的地离得不远了。

不过，实际跑到那里，还需要一点时间。

战士和牧师都不是适合放风筝的职业，为了避开冲击波的范围，两个角色不得不采用这样往返跑的方式，增加了路程。假如可以像弓箭手那样，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放风筝，那么他们这会儿已经到达营地了。

卫冉把注意力放回到角色的操作上。这个时候更加不能分心，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往往也是最容易出错的时刻。

一支利箭忽然挟着风声呼啸而来，流星似地从雷霆一击身边飞过。

卫冉稍微一转视角，看到一个披散着月白色长发的精灵弓箭手正从西边的道路上连蹦带跳地跑来，头顶的名字是“鹏程九万”。

[小队]鹏程九万说：莫慌！救兵到了！

随着小队频道里的这句话，那一支利箭当胸射穿了屠.夫。

这要是放在现实里，屠.夫大概就要挂了。但在游戏里，伤害其实没多高。

《众神》里的弓箭手并不以伤害输出见长，而是一个控制类型的职业。

这一箭是一个技能，镇定射击。效果有点像是给目标打镇定剂，使目标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行动迟缓。如果目标处于狂暴状态，这个技能可以解除狂暴。

中箭的屠.夫果然行动慢了下来，大斧在空中晃了两晃才投掷出去。

鹏程九万手里的长弓此时变成了一挺机.枪，子弹如同喷洒的水珠，连成一线倾泻向屠.夫。

弓箭手并不是只能拿□□，还有枪、飞镖之类的远程攻击武器也都可以使用。单说伤害值，枪不见得比弓箭高，但是攻速快，仇恨猛。加上鹏程九万比雷霆一击高6级，输出数据自然也会高出一截。小队仇恨统计列表□□程九万名字后面的数据一路飙升。

鹏程九万的加入，一点也没打乱雷霆一击和微吟缓策的配合节奏。两个角色还是像之前一样，带着屠.夫往返跑。只要等鹏程九万拉过仇恨，就可以由他来接着风筝。弓箭手是《众神》里当之无愧的风筝小能手，比牧师和战士的效率高多了。

程家鹏今晚的心情似乎不错，看着鹏程九万的仇恨马上就要成功飙到第一，精灵弓箭手跑到屠.夫前方，来了一个炫技表演——转身跳射。

跳射不是一个职业技能，而是像爬山术一样，属于一种操作技巧。

精灵族的种族特长之一是移动迅速。其他种族的角色奔跑和跳跃时的速度是一样的，但精灵族角色在移动中跳跃有速度加成。因而精灵弓箭手发展出了转身跳射这种专门的技巧，就是让角色在跑动中跳起并转身，以凌空倒飞的姿势射击目标。

这个技巧用好了非常拉风，精灵族角色本身外形就好看，长发飘飘弯弓搭箭的造型帅得不要不要的。

但是想用好这个技巧并不容易，因为在角色腾空转身的过程中，玩家的视角是高速旋转的，看着就头晕。如果控制不好方向，角色很可能前一秒帅到飞起，后一秒撞墙撞树或者把自己送到怪脸上。

程家鹏的转身跳射技巧是公会一绝，无论是在旋转中控制角度，还是在移动中瞄准目标，都把握得极其精准。

不过，跟丛容和卫冉相比，他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或说短板，那就是操作技术不够稳定。

具体表现为，他能做出许多人难以做到的高水平动作，却也会犯下许多人不会犯下的低级错误。

就比如现在，他正操纵着鹏程九万潇洒地凌空倒飞，小队频道里突然同时跳出了两条消息。

[小队]微吟缓策说：树

[小队]雷霆一击说：树

程家鹏立刻明白了状况，操纵着弓箭手角色，来了一个空中紧急变向。

时机和角度都无可挑剔，唯一可惜的是他转错了方向。本来他身后那棵树只会撞到角色的半边身子，他这么一转，角色准确无误地冲着那棵树去了。

于是鹏程九万刚转过身，视野里一棵树扑面而来。下一秒，两者撞了个结结实实，看上去就好像角色特意算准了时机用脸接住树一样。

[小队]微吟缓策说：智商

[小队]雷霆一击说：……

[小队]鹏程九万说：失误

撞树的角色会触发3秒眩晕。鹏程九万站在树下，头顶冒着星星。

眩晕状态中角色无法进行任何动作，当然也就不能继续风骚地拉仇恨了。

屠.夫的攻击已经再次发动。大斧飞出，目标仍然是雷霆一击。

卫冉也再次让雷霆一击准确地闪避。斧头落地，冲击波又触发了强制倒地。屠.夫的等级比雷霆一击高得多，因此技能触发附加效果的几率也相对比较大。

不过这一次，除了强制倒地之外，雷霆一击的状态栏里还赫然出现了一个碎片形状的图标。

看到这个图标，卫冉不由稍稍一怔。

他居然被破甲了。

破甲，顾名思义，就是角色身上的护甲被打破，不再能对角色起到保护。

在《众神》里，怪给玩家角色制造出破甲效果的概率极低，即使在有等级压制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网游里玩家角色本来靠的主要就是装备，要是怪动不动来个破甲，强迫玩家角色祼奔游街，那就太无耻了。

卫冉以前打《众神》那么久，遇到过的被怪破甲的情况一只手就数得完。

然而今天晚上的屠.夫就是这么无耻。那一斧的冲击波不但产生了破甲效果，还是百分之百破甲。

卫冉看到，雷霆一击的装备属性面板上，“护甲值”这一栏的数据直接变成了零。

卫冉一时有些无语。这种概率堪比中彩票的事都能遇上，他今天的运气真是无以伦比。

然而俗话说了，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在竞技场上，你总不能说，因为对手的运气太好，总是出抵抗，所以这一局的结果不算数。

现在的雷霆一击外观上仍旧衣着完整，但实际上等于全身护甲被剥了个光，祼得很彻底。

一个没有护甲的战士，那就是个脆皮雪糕。

怪可不会因为对手突然变成了一个脆皮雪糕就手下留情。雷霆一击还在倒地状态中不能起身，屠.夫的“跺脚三连”已如期而至。

破甲的作用立刻显现了出来——屠.夫只跺了一脚，雷霆一击的生命值就被冲击波带走了将近一半。

等到屠.夫的第二脚跺下去，雷霆一击毫无疑问会红血。

所谓红血，就是生命值低于10%。角色的血槽会在此时变红，以提醒玩家，角色当前的处境极其危险。

卫冉看到，一旁原本正在读条吟唱的微吟缓策突然向前跨出半步，打断了马上就要吟唱完毕的大治疗术。牧师角色就那么站在那里，没有再做出任何动作，看上去就好像被屠.夫这一脚给吓呆了。

鹏程九万的眩晕已经结束，迅速赶了过来。然而眼下的这种状况，他也做不了什么。屠.夫在“三连跺”的时候是霸体状态，不会被玩家的任何技能打断。

屠.夫的脚第二次重重落下。大地轰然震颤，雷霆一击的血槽在这震颤中亮起了告急的红光。

生命值3%，不止是红血，已是接近极限。

第三脚，马上又要来了。

雷霆一击的角色突然发出一声怒吼。一排旋转的金色盾牌在光芒中像花瓣一样绽放，把战士围在当中。

战士在防御姿态下的技能，铜墙铁壁。3秒之内，物理伤害减少百分之百。

几乎是在“铜墙铁壁”发动的同时，微吟缓策也动了。没有经过读条吟唱，一抬手就直接丢出了一个大治疗术。

牧师的常用手法之一，迅捷加大治疗术。

迅捷本身不是一个治疗技能，但是使用之后，可以让牧师的下一个读条技能变成瞬发。

雷霆一击的生命值当即抬升到了接近百分之三十。

如果此时有一个不明就里的玩家看到了这一幕，恐怕会大吃一惊：一个已经红血的角色，硬吃了一个冲击波之后不但没有死，反而血线大幅回升，就好像怪的技能不是伤害而是加血一样。

“铜墙铁壁”这个技能很无敌，但有一个条件：战士只有在红血状态下才能发动。

假如微吟缓策在屠.夫跺第二脚的时候就把大治疗术用出去，那么雷霆一击就不会进入红血，也就无法在屠.夫跺第三脚的时候发动铜墙铁壁。

这么一来，等屠.夫第三脚到来的时候，雷霆一击剩馀的生命值完全不足以抵挡伤害，而微吟缓策也没有了再施放一个大治疗术的法力值。其结果，雷霆一击必死无疑。

所以丛容才会在那一刻果断地中止了那个马上就要吟唱完毕的大治疗术，改用迅捷。他知道，自己手里掐着“迅捷大治疗”的同时，卫冉的手里一定掐着“铜墙铁壁”。他们都在等待同一个瞬间，就是雷霆一击红血、而屠.夫的第三脚尚未落下的那一个瞬间。

就是这么一个稍纵即逝的时间差，便足以把雷霆一击从极限状态下救回来。

这是他们在当年那一场场高强度的苦战中培养出来的默契。

丛容所表现出的判断力还不仅仅是这样。

从微吟缓策打断大治疗术的读条，到使用迅捷大治疗，中间的间隔差不多是三秒。

《众神》里有一种恢复法力值的机制，玩家称为“三秒回蓝”。法系职业在战斗状态中，如果三秒内没有施放任何法术，就会按比例恢复一定的法力值。

这种机制看似简单，却拉大了新手治疗和高手治疗在控蓝能力上的差距。

新手治疗一般有一个特点，就是不间断地读条。这是因为新手的预判一般比较弱，掐算不准预读的时间，只好一直读条。

这种做法虽然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预判的压力，却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没有回蓝的时间。

团队副本的节奏一般都比较紧，不会给治疗太多时间坐地板吃喝回蓝。战场竞技场就更不用说了，对手追着你打还来不及，哪会让你有机会回蓝。

所以，会不会充分利用“三秒回蓝”机制，经常被作为法系职业控蓝水平的判断指标之一。

如果单纯只是掐准三秒钟的时长，这很容易，几乎每个人都做得到。

但不可忽视，治疗是战斗中最需要具备全局意识的人。

治疗不仅要时时刻刻观察场上的形势，预判对手将要出什么牌，还要估算每一个队友保命技能的冷却时间，更要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有技能都处在什么状态，什么时候开始预读。

在考虑这些的同时，还要兼顾三秒回蓝机制，就没那么容易了。

比如在刚才那样的关头，很多治疗会选择把那个大治疗术读完，赶快抬起战士的血线。这是人在紧急时刻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别管之后怎么样，先过了眼前这关。

可作为治疗，很多时候，这种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必须要克服的。输出职业有时可以不管不顾地爆发一波，爽完了再说，但治疗职业像个大管家，每时每刻都要计算，这一个技能交出去了，剩下的蓝是否会后继乏力。

丛容不但作出了准确的预判，节省了一个救命的大治疗术，还掐着三秒回蓝，多赢得了一点法力值。

他们现在的角色等级低，三秒钟恢复的法力值很少。但是等到角色的等级和装备都起来了，三秒回蓝的效果就会变得明显。哪怕仅仅比对手的治疗多省出一个技能的法力值，给对手造成的心理压力都会是巨大的。

这就是牧师的控蓝意识。

六年过去，技能可以忘却，手法可以退化，但这种意识一旦形成，就会根深蒂固，变成条件反射一般的身体记忆。

这之后，没再出现任何意外，屠.夫被三个角色带到了守夜人营地。

营地的一群NPC蜂拥而上，瞬间包围了屠.夫。

这一下，三个人顿时没了压力。以他们的这么低等级，就算不加控制全力输出，也不会再让屠.夫的仇恨回到他们身上。

鹏程九万输出得尤其卖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洗雪撞树之耻。程家鹏还让角色换上了一把匕.首，在屠.夫背后猛戳，一个弓箭手硬是打出了刺客猥琐流的风采。

在NPC们的暴扁以及三人的辅助之下，屠.夫最终握着大斧倒下了。

当前区域频道弹出了一条系统公告：“屠.夫被杀死了！永夜镇安全了！”

这个系统公告没什么分量，只有当前地图上的玩家可以看见，也不会有几个人在意。

卫冉的心却因为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公告生出了一点点触动，想起了永夜镇上那个“仰望星空”任务的NPC。

六年前他第一次做这个任务，看到这个公告时真有一种感觉，仿佛自己保护了永夜镇上那些绝望的人们。

二十二岁的他自然不会再因为游戏剧情而产生任何想法，然而他的心情却仿佛自有记忆，在这个公告发出的一瞬穿越了时空，跟过去的他有了刹那的交叠。

——十年前的丛容，会不会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情？

他忍不住给丛容发了一条私聊消息。

[私聊]雷霆一击说：哥，仰望星空那个人安全了。

连他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幼稚。

[私聊]微吟缓策说：嗯，多亏了我们: )

程家鹏此时更关心的是组队比赛的事，打开小队语音就迫不及待地问上了：“怎么样怎么样，咱仨的配合还跟过去一样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吧？牧神你自己说的，要是配合还跟过去一样就组队参赛，我和一姬可都没让你失望。”

“你先别太着急，这事儿不是咱们三个就能决定的。”丛容说，“最起码先凑齐咱们固定队的人，然后看看大家现在的操作水平能到什么程度。”

“那我明天去群里吆喝吆喝。”程家鹏说，“怀旧服这一开，好多失踪人口都冒出来了。咱们今天打怪的录像，我能拿给他们看吗？”

“我随便。”丛容说。

“我也随便。”卫冉说。

“好好好。”程家鹏发了个苍蝇搓手的表情，“我都想好了，这录像再加个字幕，保准能让那些家伙们一口老血，啊不是，一腔热血熊熊燃烧。”

“那就辛苦你了。”丛容说，“我明天白天有事不上线，咱们还是晚上见。”

跟程家鹏和卫冉道了晚安，丛容退出了游戏。

他这会儿其实不怎么有睡意，但卫冉明天还有课要上，他不能拖着卫冉跟他一块儿失眠。

外面的雨下得小了些。丛容开了盏小灯，躺在床上发呆。

床头摆着几张过塑的《众神》宣传页，上面印着游戏中的职业角色形象。

丛容用指尖摩挲着宣传页。

自己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他还没想好。不过至少在这两个月里，他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哪怕是在别人眼里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事。

他面前的两张宣传页上，印的是战士和牧师这两种职业。人物占据了画面的主体，旁边写着该职业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招牌技能，以及关于这个技能的描述。

牧师页面上所写的技能是“救赎之魂”。

丛容刚看到时觉得挺意外，按说这个“救赎之魂”算不上牧师的招牌技能，使用频率不高。

原因很简单，这个技能只有牧师角色死亡之后才能使用。牧师在战斗中自然不会频繁地死亡，所以用到这个技能的机会也比较少。

不过，技能描述当中的一句话确实很让人心动。

——你比你想象的更强大。

或许这是官方把“救赎之魂”选为牧师代表技能的原因。总览整个《众神》，可以在角色死亡之后使用的技能仅此一个，也算是独树一帜了。

手机在枕头边响了一声。来自卫冉的信息。

——睡了吗？

丛容回复：还没有。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想听听你的声音。

丛容愣了愣，把电话打过去。

卫冉很快接起，“哥，没影响你休息吧？”

“我还没睡。”丛容说，“失眠了？你是住校，还是在家？”

“我单独住。”卫冉说，“我家里给我买了一套房子，在学校附近。我偶尔也回家。”

“哦。”丛容没再多问。

卫冉在那边迟疑了片刻，“哥，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是啊，我现在也是一个人住。”丛容说。

“我不是问这个。”卫冉的声音低下去了一些。

“那你是想问，我回老家是不是准备相亲？”丛容笑笑，“没有这种打算。以后大概也不会有。”

卫冉“嗯”了一声。

丛容想象着卫冉此刻的神情，心忽然就是一软，软得有些疼。也许在这样的夜里，情感容易变得更脆弱。

“卫冉。”丛容放柔了语调，“那天我说的话很伤人，我知道。可要是不把话都说清楚，让你一直想着，我怕会对我们都不好。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没经历过，可能不知道伤害有多高。但我是知道的，我不想去扛那种伤害，也不想让你扛。”

“哥，你只是转过去不看我，那没有用的。”卫冉说。

卫冉这话源于丛容以前的一句玩笑。

当年丛容经常信誓旦旦地告诉队友：“作为一个治疗，我永远都不会眼睁睁看着队友在我面前受伤。所以，每当我预感到队友即将挨打的时候，我总是及时背过身去。”

此时此刻，丛容握着手机，突然无言以对。

卫冉觉察到了冷场的气氛，转开了话题：“哥，你是真的想去比赛吧？”

“……啊。”丛容还没转回心思，脑子里装着的仍然是卫冉前面那句话。

“那，这两个月咱们还跟以前一样，行吗。”卫冉说，“就当我还什么都没跟你说过。”

“嗯。”丛容没太明白卫冉的意思。“还什么都没说过”，是要从头开始，还是再也不提。

卫冉道了声晚安，挂了电话。

丛容躺回床上，看着眼前的宣传页上印的那句话。

“你比你想象的更强大。”

.

第二天，程家鹏早早登上聊天软件，打开以前公会的聊天群。

游戏里的公会虽然已经没了，但聊天群并没有解散。群名称也没有改变，依旧高挂着六个提神醒脑的大字：我们都是咸鱼。

如果光看群成员的数量，还挺多的，有一百多号。

不过这其中经常在线说话的就只有二十来个人，还有二三十个是丛容这样的，长期潜水中，偶尔冒个泡。剩下的一半以上都属于半永久失踪人口，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不过《众神》怀旧服这一开，真有一大批失踪人口被炸出来了。此时群里明显比往常热闹，程家鹏接连看见了好几个许久不见的ID正在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

在这其中，有三个ID引起了程家鹏的特别关注：凉生如许，百战龙韬，裤衩都没有。

这三个人都是当年竞技场固定队的成员。

“凉生如许”，职业是法师。角色是个男号，但玩家本人是个御姐，比丛容他们的年纪要大一些。当初丛容他们还没毕业，她已经上班了。

公会里普遍称她“凉爷”，这个“爷”字主要是从法师这个职业来的。

《众神》玩家们有个习惯，把法师称为“法爷”。一是因为《众神》里法师拥有特别强大的伤害输出能力，二是因为法师会做魔法面包和魔法水，玩家角色吃了喝了可以恢复生命值和法力值。每次组队打副本时，其他职业的玩家经常会对法师说一句固定台词：“法爷给点吃喝。”

而对于关系比较熟的法师，大家一般就取对方名字里的一个字，后面加个“爷”。

凉生如许是当年公会的第一法师，被冠以“凉爷”之称也算理所当然。尽管后来大家知道了她是个姑娘，这个称呼还是沿用了下来。

“百战龙韬”，职业是剑士。他是最晚加入竞技场固定队的，上场次数不太多，有点算是板凳队员。但他为人热情，像个老大哥一样喜欢照顾队友，经常自掏金币给队友买药水买材料，公会人人敬称他为“龙大”。

“裤衩都没有”，职业是刺客。

他这个名字当年就曾经引起大家的广泛兴趣，很多人表示，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过着这般极简主义的生活。对此他是这么解释的：他大学时代总共就三条裤衩，每天一条换着穿。要是连着三天都忘了洗，就没有裤衩可穿了。他第一次上游戏那天，正好就是没有裤衩可穿的日子，他认为非常具有纪念意义，于是就有了这个名字。

对于他，大家就没再取什么敬称或昵称了，谁也不想整天喊什么“裤衩大”之类的奇怪词语。

程家鹏进群时，正看见凉生如许在跟人解释自己这几年销声匿迹的原因。

“干什么都不顺，天天都不知道在忙什么就忙得要死，实在没那个精神头再上游戏了。”凉生如许已经进入了总结阶段，“现在看看我这名字真讽刺，凉生如许，凉凉的人生果然如此。”

她这个名字是从姜夔的词里取的，本意是说竹榻生凉，睡着很舒适。她曾经说过，她特别怕热，一到夏天整个人就长在竹凉席上，所以取了这个看着就很凉快的名字。

久别重逢的队友在群里诉说烦心事，程家鹏身为前公会会长的责任感顿时涌现出来，赶紧发言：“牧神前天也跟我吐槽他过去的名字呢，我看咱们是不是有必要召开一个内部会议，讨论一下用正确方式给角色取名的重要性？”

“牧神/的名字？”百战龙韬不解，“万马过桥这名字怎么不好了？”

“他是这么说的，万马过桥的意思就是，他的人生就像一座桥，每天都有一万头那什么马在上面呼啸而过。你说这日子还好得了吗？”程家鹏在复述的过程中加入了多姿多彩的再创造。

凉生如许：“……”

百战龙韬：“好吧，看来取个好名字还真是挺重要的。我这名字其实也不好，都身经百战了，结果最后还是个跑龙套的。”

“我靠！”裤衩都没有闻言异常惊恐，“照你们这么说，我不是完球了？不行我得改名字，一定得改。”

“放心吧。”程家鹏继续履行着前公会会长的职责，“我当年就激励过你了，作为一个刺客，没裤衩不要紧，有面罩就行。”

裤衩都没有：“并没有被激励到。连裤衩都没有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

“你们等一等。”凉生如许说，“我们这个画风是不是不太对？今天是公会卖惨大会吗？”

“就是。比惨有意思？”裤衩都没有也赶紧说，“有没有混得好的，出来说几句，让大家群殴一顿发泄发泄。”

“要说名字，咱们这个群的名字才是最不好的吧。”群里有人弱弱地说。

所有人静默地注视着群名称：我们都是咸鱼。

“果然是物以类聚啊。”凉生如许叹息一声。

程家鹏一看，气氛烘托到了这一步，该是自己闪亮登场整顿士气的时候了。

鹏程九万：“给你们这帮咸鱼一个灵魂翻身的机会。”

裤衩都没有：“不去。”

凉生如许：“没力气。”

鹏程九万：“……我都还没说出来！！”

凉生如许：“真没力气，每天下班回家以后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裤衩都没有：“同上。是条咸鱼就要好好躺在锅里，不要总是幻想翻身，会粘锅的。”

“靠！”程家鹏悲愤了，“你们这帮咸鱼已经连两个月的积极性都拿不出来了吗？重在参与啊，又不是非要你们赢！”

“棚子你现实一点。”凉生如许说，“你现在会这么想，是因为咱们还没在这件事上投入精力和时间，没有沉没成本。等咱们真开始行动了，每天训练啊打装备啊打材料啊，结果到最后因为时间不够准备得不充分草草收场，你不会心碎吗？”

“我现在就已经心碎了。”程家鹏说，“凉爷，你不是当年的那个凉爷了。你以前可是说过，只要《众神》有线下赛，你拖家带口砸锅卖铁也要参加。还有裤衩，你也说过的，我都截图存证了。变了，你们都变了。”

裤衩都没有：“当年是当年，好汉不提当年傻。我小时候还说长大了想当科学家呢，现在我活得这么不科学，我说什么了吗。”

“牧神什么态度？”百战龙韬冷不丁插了一句，“咱们可是牧师核心队，要是牧神不来，说别的都白搭。”

裤衩都没有：“我估摸着挺悬的。牧神那性格你也知道，要做就做最好，不然宁愿不做。你看版本更新以后，他没时间研究新技能体系，干脆六年不碰游戏，这我也是很服气的。两个月这么仓促，他肯定会说来不及准备，不参加。”

凉生如许：“是啊棚子，你光在这儿动员我们，牧神和一姬他们俩呢？没他俩肯定没戏啊。”

程家鹏顿时得意起来。他就等着这一刻的。

鹏程九万：“你们等等，给你们看个东西。”

程家鹏打开文件夹，把昨天晚上打屠.夫的屏幕录像分别传给了三个人。

录像是从鹏程九万的视角录的，但程家鹏把微吟缓策设置为了小队焦点，可以清楚地看到微吟缓策的生命值法力值和各种状态。

鹏程九万的角色视角则大部分时间对着雷霆一击，这么一来，对照着雷霆一击的动作和微吟缓策的施法状态，就很容易看出他们两人的配合节奏。程家鹏稍微做了点画面效果，让这种配合变得更加一目了然。

裤衩都没有：“你撞树了。”

凉生如许：“你撞树了。”

百战龙韬：“你撞树了。”

鹏程九万：“我拜托你们看重点！！动不动让我咆哮有意思吗？你们注意，牧神打断读条的那个时机。”

凉生如许和裤衩都没有当年也都是丛容的竞技场老搭档，对于牧师的技能和手法非常熟悉。微吟缓策最后那一个看似寻常的读条打断，其中体现出来的控蓝意识，他们也一样看得明白。

尤其是凉生如许，因为法师和牧师同为法系职业，手法上有相通之处，所以更能体会牧师的意识。

“从打断到再施法，几乎三秒整。”凉生如许赞了一句，“回蓝时间掐得太准了，牧神这控蓝的意识，我是真没话说。”

裤衩都没有和百战龙韬是近战职业，除了关注微吟缓策之外，也特别留意了雷霆一击的操作。

“一姬这反应速度！年轻就是好。”裤衩都没有羡慕嫉妒，“要是换成我的刺客，那一斧头我估计躲不过去。话说居然还出了破甲，这屠.夫也太无耻了。”

“你不怕被破甲。”百战龙韬的发言总是那么沉稳，“你连裤衩都没有，对手根本无甲可破。”

裤衩都没有：“……”

看完了录像，那三个人一时间都没再说话。

程家鹏也不着急，等着他们酝酿感想和情绪。

要说这么一小段录像就能让人燃起参加比赛的斗志，那远远不至于。

但是程家鹏非常清楚，对于他们这些对《众神》有着深厚感情的老玩家，嘴上再怎么说着“早就没兴趣了”之类的，只要一看到《众神》的游戏画面，就会自动把自己的角色代入进去。

这就好比一个吃货，嘴上再怎么说着“绝对不吃了”，也能在没看到食物的时候克制住自己，可一旦那个最爱吃的东西被摆在了眼前，就很难扛得住了。

在凉生如许他们三个人的眼中，录像里雷霆一击和微吟缓策那一套娴熟流畅的配合，无疑是一种提示：既然队友还可以做到这种程度，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

程家鹏在煽情方面挺有一手，特意把录像的结束画面定格在牧师身上，弄了个丑了吧唧的字幕：牧师不死，战斗不止。

别人看了估计尴尬得不行，但是这八个字对他们的战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他们青春时代最热血沸腾的那几年，就是喊着这个口号度过的。每次上竞技场之前，他们都会在小队频道里把这几个字打一遍，就像球队上场前集体喊口号一样。

什么叫情怀？

情怀就是许多年后，你又看到了自己当初曾经无比豪迈地做过的那些事，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也在同时感觉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程家鹏的预料果然没有错。

裤衩都没有一开始拒绝得最快，这会儿松动得也最快，“我看牧神和一姬的水平都没退步啊，要不咱们先在线上打几场试试？”

百战龙韬也说：“怀旧服的画面确实看着比以前强多了。我也回游戏里转转。”

只有凉生如许仍然没有表态。

她有这样的迟疑，程家鹏完全理解。

她的法师角色是当年他们固定队的三个战术核心之一，如果还按照当年的阵容去参加比赛，那么她和丛容卫冉的训练强度肯定会比其他人都更大一些，付出的时间也会更多。

程家鹏口头上虽然立场坚决，大有不拉人入伙誓不罢休的架势，心里却也明白得很。大家如今都是痛苦的社畜，光是应付生活就各有各的不易，岂有打个游戏还强人所难的道理。

见凉生如许久久没说话，程家鹏怕她为难，忙说：“凉爷，咱都是老熟人了，今天的主题虽然是动员大会，不过动员归动员，用不着勉强，啊。其实你刚刚说的都对，道理我都懂。要是勉强把大家凑一块儿，最后又不了了之，也浪费大家的时间和感情不是。”

又过了一会儿，凉生如许说话了。

“我看了一下我后面两个月的工作安排。现在是我们公司业务淡季，不用加班，我试试挤出点时间上游戏。

“不过棚子，咱们是老熟人了，话先说明白。我只是先回游戏，最后能不能去比赛还不一定啊。不是姐不给你捧场，真的是年纪大了，压力大。”

这两段话她是连在一起发的，显然是全部写好以后才一次发出来，一口气说明白。

鹏程九万：“行了凉爷，有你这话足够了。大家量力而行，最后什么结果，咱不强求，参与过就没遗憾。”

虽然满口嚷嚷着非要夺个冠不可，但程家鹏真正在乎的，其实也并不是打赢比赛。

有些人和阔别多年的兄弟们重聚时，会像从前一样，打一场篮球，或是踢一场足球什么的。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场球赛本身结果如何，而是和当初那群有着相同爱好和热情的人在一起，重温一次那种不计回报、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的感觉。

程家鹏想要的，也正是这种感觉。

“行吧。”百战龙韬果然还是像个老大哥，出来作了个会议总结，“牧师不死，战斗不止。既然咱们的不死牧神还在，没理由不再战斗一把。”

程家鹏成功把这三个人忽悠回了游戏，得意之馀又有点不甘：“你们就没人点评一下我现在的操作水平吗？我那个转身跳射的时机抓得多准哪，风采不减当年。”

裤衩都没有：“你撞树了。”

凉生如许：“你撞树了。”

百战龙韬：“你撞树了。”

鹏程九万：“你们滚！！”

于是这天晚上，丛容和卫冉一登入游戏，就接到了程家鹏的消息：“来主城门口，雕像那个地方。”

人类主城门口矗立着两排巨型雕塑，是《众神》里十二位主神的形象，如同十二根通天立柱。每个新手玩家来到这里，第一眼都会被这恢弘的气势震撼。

丛容和卫冉操纵着各自的角色跑到地方，就见鹏程九万身边站了三个熟悉的角色。

法师，刺客，剑士。

都用不着去看角色头顶的名字，仅凭这三个职业，丛容和卫冉就知道他们是谁。

他们当年的竞技场七人固定队，除了一个咒术师玩家之外，终于又一次聚齐了。

打过招呼又聊了几句，大家不免又是一阵感慨。

一帮人过了好多年又重新聚在一起，这不稀奇。

但是，过了好多年又重新聚在一起，重新做当年做过的事，而且凭的还是当年那一腔热情，不计任何实质性的回报，这就比较难得了。

他们最后到底会不会去参加比赛，就算参加了又能走多远，此时仍是未知。

但仅仅是这一刻跨越时光的重聚，就足够让未来的他们回味多年。

“都过来都过来，咱们在这儿拍个全家福。”鹏程九万站在主城门口招呼着。

“还是大灾变以前的主城好看。”凉生如许说，“可惜这身新手装太low了，等到满级以后，咱们还得再来这儿拍一张，穿上最好的装备。”

“嗯嗯，那是必须的。”鹏程九万说。

六个角色一字排开，站好了位。

程家鹏心情激动，逐一看向屏幕上的角色。

角色头顶那一个个名字，代表着他人生中一段最热血的记忆。

至少在他的眼中，这些名字如同光芒璀璨的群星，点亮他整个青春时代的底色，永远不会暗淡。

雷霆一击。

微吟缓策。

凉生如许。

百战龙韬。

鹏程九万。

裤衩穿不完。

“裤衩你往后站！！”程家鹏怒吼，“你的名字跟我们明显不是一个体系的，影响整体观感！”

裤衩穿不完很委屈：“我要是站到后排，你们所有人头顶上都要顶着这五个字了，你确定这样好吗？”

程家鹏：“咱们能把这货踢出队伍吗？”

大家怕伤了和气，纷纷相劝：“就忍他一下，等比赛完了再踢也不迟。”

裤衩穿不完：“……”

角色摆好了姿势，大家各自按下自己键盘上的截屏键。六张全家福，在六个人手中同时诞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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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