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巷道,开春光景。
“劳驾,请问原先开在这街口的当铺搬去哪儿了?”行人揣着一个包得严实的物什,向药坊的掌柜打听道。
掌柜的把老花镜往下勾了勾,拧起一对粗粗的眉,上瞟着眼凑近来人,压出额头上一层一层的褶子,手上打包的动作不断。
打量了一番,他把包好的药递给柜台边候着的客人,探出半个身子指着最后一抹日光的方向:“你顺着这条路走到头,见着那棵老榕树就是了。”
“多谢!”
掌柜的叹了口气,盯着那一点不刺眼的太阳出了会儿神,回神时讶异地发现旁边那客人还在。
“哎,我记得是陈老头当家吧?怎么开这么偏去了?”
掌柜的睨了一眼他,口气不怎么良善:“死了!十多年前就死了。你一走十来年,真当什么都不变的么。”
客人连道几声“阿弥陀佛”,靠在柜台边继续道:“那现在是他那个孙孙当家?”
“是啊。”
“可惜啊,祖上做到这地步,到这代反而落魄了。”
后面几个大娘挤进来,一边嚷嚷着头疼。掌柜的乘机冲客人挥挥手:“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
客人嘻嘻笑着走了,刚出门又折返:“药落下了。”
掌柜的招呼好大娘们,外面天色竟然就已经暗尽了,风吹得他一个哆嗦。
也是,寒冬刚过去,白日不会那么快变长。
行人找到那棵榕树时,恰恰不见了日色。榕树边上只有一家店,店面不大,内里陈列颇多却干净整洁。
“陈家当铺”匾额的“家”字顶上那个点不知哪年风霜给吹掉了,看起来就像是“陈冢当铺”,阴森森的,还不点灯。
“当什么?”更阴森的声音从店里面冒出来。
行人无故咽了口唾沫,试探着上前,把包裹放在柜头:“一些字画······能当吗?”
里面的人从高处跳了下来,拍了下手上的灰,随手从那一叠泛黄的字画里取了一张:“可以。”
他仔细看的那几秒钟,久得像是从药坊走到这棵榕树下的时间。
能看得清吗,就借这微弱的月光?
“珍品,十两。”
可算得到最终判决,外头站着的那人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又提到了嗓子眼:“十、十两?!”
“当不当?”
那人抿了抿嘴:“当!”揣着银子离开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他三次。
“豫哥,灯芯买回来了,我看家里盐不多了也买了些。”程小从桥头大包小包晃了过来。
“嗯。”
“那我去点上,好黑啊。”
“我来。”白豫起身从他手里接过灯芯,又爬上梯子,把靠门最近的那盏先点上了。
点完必要的几盏,跳下来时,发现程小正支着脑袋拿刚收来的那几张字画看。
“看得懂吗?”白豫也凑过去——其实刚刚根本什么都没看清。
“顶天了一两。”
白豫拍拍他后脑勺:“顶天了几百文。”
“那你给他多少?我看他挺高兴的。”
“十两。”
“······够咱们吃一辈子盐的了。”虽然亏钱,但好歹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垄断效果。
“他生了跟老头一样的病。”白豫那几秒光盯着人家手腕上狰狞的疮了。
程小抬头看他。那么高大的人,却好像无端带了些孩童的情绪。烛火摇曳,脸颊上睫毛的阴影一颤一颤。
“豫哥······”
“把盐和多的灯芯拿进去吧,别受潮了。”白豫跟往常没什么两样,程小倒希望事实果真如此,他二话不说就拎起东西进了里间。
又归于沉寂。风,树叶,云走。
十二年也不是很长嘛。
程小抓着锅铲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豫哥抱着手臂窝在小矮凳上发呆的景象。陈爷爷走后的十二年里,不知看了多少遍。
“豫哥,吃饭了。”
白豫又呆了会儿才慢慢起身进去洗手。
“要不今天早些关门?天凉,街上也没什么人了。”程小扒了口饭,试探地问道。
“好。我明天早上正好去趟山里。”
对哦,明天是忌日。
“我陪你去!”
“不用,墓地多晦气。”白豫看他那欲言又止的模样,笑了笑,“你那么忌讳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
“那······豫哥你要注意身体。这年复一年的,饭吃得少,越来越消瘦,也不怎么爱笑,出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你自己可能没发觉,但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陈爷爷若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很难过的。”程小撇了撇嘴。想哭。
白豫四季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脑袋揉了揉。
“老板——”门口来了人。
白豫给程小碗里夹了两块肉才起身:“多吃点。”
洗完手掀开帘子,那人靠在柜台上正准备喊第四遍,见他出来,自来熟地打了个招呼:“哟,老板,还以为你不在家呢。”
“不在家还喊。”
“没办法啊,我们老······我们老板非要我大晚上过来,喊着喊着这不就出来了么。”
“当还是赎?”
“当当当,这玩意儿,你看看值多少钱?”
来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神神秘秘地放在柜头一层一层小心剥开。白豫注意到他右手的断指,眸色暗了暗。
不知为什么这个仪式要如此虔诚而长久。白豫等得都有点饿——刚筷子才拿起来就放下了。
终于等到它的真面目,白豫下意识蜷了下手指。
“二两。”
“真的?”
“嗯,就二两。”
“别骗我啊,我老大很精的,他估摸这少说也得有个一百两吧。”
“老大?”
“······老板,我说老板。”
“哦。就二两,当不当?”
“不当不当,要不老大打断我腿的。”他显然没了心思好好打包,随手抓起那块布兴致缺缺地转身就走,边走还边吐槽他老大从哪儿搞的假货来。
白豫犹豫一瞬,还是提了提声音启唇道:“从哪儿得来的还请尽快归还吧,莫要误入了歧途。”
断指面露惑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走了。
白豫摇了摇头,拉上了门。
翌日天还没亮他就出去了,并非醒得早,而是整宿没合眼。
山里的雾气很浓,温度也低。白豫心里想着事,进到深处才发觉到冷。他听着脚下窸窸窣窣的碎叶声音,只埋头往前,越走越快。
“真难走。”白豫微喘着气,站在一座墓碑前。
显祖考陈泰安老大人之墓。
他拨了拨坟前的杂草,仔仔细细抹开字上的积灰,坐在旁边的岩石上。
山里太冷了。白豫开了给老头带的酒。酒烈,只一口就浑身燥热起来。
“为什么每天都长得一模一样望不到头。”
“为什么我只能看着他们却什么都做不了。”
“为什么山顶上还能看见更高的山。”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来我的梦里。”
他轻颤着笑了声,把剩下的酒浇在土壤里,骂道:“没良心。”
白豫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今天应该是个阴天。
最讨厌阴天。
又抱着膝盖发了不知多久的呆,一直到听见山间传来隐约的人声他才拍了拍衣摆下山。
程小还没醒,于是他打算直接在铺子里间的藤椅上补觉。不知是一口烈酒的缘故还是脑中想了太多事,迷迷糊糊的梦乱做一通,好像还有点鬼上身。
外面很吵。醒了,但起不来。
这头将近午时,程小正纠结要不要叫醒豫哥吃午饭时,来了个怒气冲冲的面生客人。
头发束得很高,发冠看着很有分量。
这客人一把把东西拍在柜台上,发出清脆又有分量的一声响,吓得程小伸出双手去护那可怜的宝贝。
“来,我听听,怎么估的价。”
这人比白豫还高,虽然看着没他那么冷,但是凶啊。程小心里有点儿发毛,想去喊白豫来应付,可他又想了想他的起床气。
算了,谁比谁凶还不一定呢。
他吞了吞口水,就当是打气了。
“这个高足杯,”程小小心地掂量了一下,“成色挺好。”说完又小心地看了眼凶神恶煞的客人。
“嗯,继续。”
“上面的龙纹工艺细致,应该出自高手匠人的活。”
“嗯。”客人好像听得还挺高兴。
程小又装模作样地拿个小锤子敲了两下,其实他根本听不出来:“没什么暗伤,也没有磨损。”
“所以呢?”
“估计能有······三百两。”程小认真地点点头,“没错,三百两。”
想不到这位客人冷笑一声,问道:“你几岁?”
“啊?我虚岁刚满十六。”
“叫你老板出来!一个小毛头在这儿叽里咕噜说个屁呢。”
程小吓得狠狠抖了一抖。
豫哥的起床气都没你凶。他撇了撇嘴,委屈地就要钻进里屋,却看见白豫正好出来。
“豫、豫哥。”
说实话睡得不是很好,做梦好累。白豫掀开帘子,又打了个哈欠。
不过,居然放晴了。老头莫不是去天上跟那群神仙打了一架,硬是把太阳拽出来了。
裴几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
皮肤白皙,脸色很差。打完哈欠眼圈红红的还带着点水光,就站在帘子前也不动,定定地看着柜台上的杯盏。
“喂。”裴几先回过神,“你是老板?”
隔了两秒白豫的眼神才出现高光,渐渐移到他脸上:“是。”声音有点哑。
他走到柜台前,边随手束起长发,没什么好气地说:“什么事。”
不像问句,像是在让他滚。
但裴几没来得及顾上这些,他只看见白豫的鬓角边好像有颗痣,但一下又被发丝挡住了,看不真切。
“你叫什么?”
白豫很无语,一位高血压客人,大中午的扰人清梦,看不起他家程小非喊老板就算了,现在貌似还要确认老板身份。
脑子有病。
“白豫。”回答脑子有病的客人的脑残问题,白豫觉得自己大抵也是病了。
“白玉?我还黄金呢。”裴几随口点评了一句,又仰头看了眼匾额,“你怎么不姓陈?”
仰头时露出脖子上的红绳。
白豫并没打算为自己正名:“我爷爷陈泰安,已经死了,你要他给你看么。”
“难怪叫陈冢。”裴几笑了起来。
程小在一边听得气都不敢喘一声了。大哥,您走行吗?上来就摸老虎屁股。
白豫大概是被气傻了,竟然跟着他一起笑了半天。见鬼。
“你识不识字,冢少个点。”
“家不也少个点。”
白豫不再跟他多做争辩,余光瞥见柜头放着的物件。
“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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