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寅时，太阳已然露出一个头，晨起的日光直晒过来，温度持续上升，陆陆续续有人热醒过来。

没有占据城门位置的人开始起身往外走，尽量往遮阴的一侧靠，离得近的却舍不得，没有动弹，忍受着烈日。

都是晒习惯了的，皮肤畯黑，汗水又止不住往外冒。

一阵细微的哭泣，人没有力气，连同哭声都细不可闻。

“又没了一个。”

“赶紧拖出去，别脏了地。”

议论都是如此地波澜不惊，语气麻木。

孙无畏等人料想今日又该是没有食物吃的一天，夜间便填了个饱。

许樊算是帮他们出了力，也给分了一块压缩饼干，天一透出亮度，悄悄回到了父母身边。

如此直到卯时末，城门终于开了。又是一片簇拥混乱，施粥的队伍渐渐成型，缓慢挪动。

为了不引人注意，孙无畏等人也去排了队，仍是末尾的位置。

中间不断有人被扔出来，耷拉着脑袋往后走。

或许是死过了人，今早的粥每人都能分上一碗。孙无畏等人没有碗，用的是空的竹筒装着。

粥底稀薄，几不见米粒，他们没有浪费，当成水给喝了下去。

牙齿轻轻一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口腔出现。

这米中还搀着沙子，竟是没有淘洗干净。

超市的员工被规束着都挺注意卫生情况，含着半软不硬的米粒，有人道，“孙哥，明儿我们要不就不吃了？”

不是浪费，而是只要想一想，便能猜到煮粥的程序、条件，不会过分注意干净。而且他们有粮，就不占用这些人救命的粮食了。

孙无畏点点头。

姜老板说过，病从口入，没有什么比干净更重要。

上午的施粥结束，孙无畏等人已经从许樊口中了解到，城外一天就两顿粥，早晚一次，勉强应付。

然而这么大的日头，那点水稍稍出点汗便没了，正午总是死人最多的时候。

这些人分明已经到了长宁府成，却突然撑不下去了。

施完粥，这一次官差没有立刻离开，一个棚子内坐了人，陆陆续续有人过去排队。

许樊不知什么时候又凑了过来，见状解释道，“那是官牙子，家里若是实在过不下去，能给全家换一顿粮食吃。”

离得远看不清什么，那棚子周围放了一个木桶，但凡有人留下，便给那一家人舀上满满一碗粥。

粥一入手，端着碗的迫不及待往嘴里送。

这次应当不是粥水了，都是白花花的稠状物。近前的人见了便要围过去，被官差拦在了木栏外。

有人受不了地拉起一个小孩走过去，响起一阵细弱的哭声。

许樊叼着不知从哪扯来的枯草，面无表情道，“有些一家子全给卖了，就为了多吃一碗粥。”

人牙子也是挑人的，最好是小孩，大人得身体好的，年纪大的不要，女人最好是漂亮些的，不管是送去哪个府上当丫鬟还是其他地方，都好卖。

城外尽是流民，多的是符合条件的。

本都是普通的百姓，却要卖身为奴，不知前程。

棚子外一直有人，没有那个意向的渐渐散开往另一侧的城墙下靠拢，那头晒不到太阳。

好的位置都被人多的或强壮的给占了，老弱、妇人便只得往外走，勉强寻了个枝丫多的树底下。

许樊的父母跟着靠近了这边，孙无畏没有管。

对方没有过来，他便作不知。

昨晚告知时说的是明日一早出发，有意向的便在一里外等候，过时不候，因此那些昨晚被找过的人都在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有做了决定的自以为不着痕迹地靠近，也有那迟疑的，眼神游移不定。

城门口彻底空了下来，人散的差不多，孙无畏等人分散开进入人群中，不知寻到哪些人家上去了。

他们力所能及，能不能得到消息，愿不愿意跟他们走，都是个人命数。

只不知该如何跟姜老板交代，是否怪罪。

许樊在这边待了几日，无事时便观察周围的人，不料真派上了用场。他们找的人家都是许樊建议过，不会闹事老实本分又有些家底的。

如此，大半天下来，竟也没闹出事。

孙无畏瞧他一眼，心下暗道，不给点什么他都觉得亏心了。

临近正午，棚子内收了摊，那人牙子不知为何走了出来，靠近了这边，与坐在树下的三人不知说了什么。

干瘦的中年男人神情激奋，抬手不住赶人。人牙子脸上仍是笑盈盈的，可到底是有些僵硬了，说了句什么，转头离开。

许樊知道的不少，“那户人家有个漂亮的女儿，人牙子打一眼便瞧上了，说要给粮食买。他爹是童生，不同意，已经闹了好几天了。”

这一回，人牙子说，如果他们同意，便可以让他们入城。

那女孩父母尚未如何，女孩先有了动摇。

她不愿意父母继续如此，如果牺牲她一个可以让父母活下去，她愿意。

那人牙子这才多说了两句。

可瞧着女孩漂亮，去的能是什么好地方，心疼女儿的宁愿一家饿死了，也不愿去做。那男人还是个书生，更清楚礼义廉耻，卖儿无德不仁。

孙无畏，“那童生老爷也进不得城？”

许樊道，“只有秀才老爷们才能带着家眷进去。”

孙无畏看他一眼，“我瞧着你倒是读过书的。”

许樊有些吊儿郎当道，“做生意嘛，哪能不认得几个字，靠科举却是不成的，我看书头疼。”

孙无畏不知说些什么。

穷苦人家想要送孩子读书没有银钱，那些个有家底的却不愿意读。

女孩孔宜淳，今年15岁，原本该是议亲了，如今却要沦落到为奴为婢的地步。她劝了父母几句，没能劝动，忍不住朝一个方向看过去。

方才她听见了，这些人可以带他们去有水有粮的地方。只是他们身上连过路的食物都没有，这才没有告知他们。

爹娘不愿意将她卖了人，孔宜淳自然感动。一路上她蓬头垢面脏着脸，全靠着爹娘的守护方完好。

人牙子说她长得好，值钱，她爹不愿意将她卖了人，那就将她嫁出去。

只要那些人愿意带着她走。

她脸上有些红。

孔宜淳瞧过了，那些人都是年轻的汉子，总有几个没成亲的，她只要带上爹娘，什么都愿意做。

不过她没把自己的打算告诉爹娘，而是说她听到的那番话，劝爹娘一起离开。

既然进步的城，又有人牙子虎视眈眈，不若离开了。

孔氏愁道，“你都说了没有粮食的不让跟，我们哪里能走得下去。”

孔宜淳眼底露出一丝坚毅之色，“那我们去求，他们瞧着应当不是缺粮食的，只要多给口吃的，我们便能坚持下去。”

夫妇二人不同意，有一个貌美的女儿，求人都唯恐了别有所图。

孔宜淳劝了好半天，日头都要往西了，她爹才有些松了口。

她左右看了眼，低下头佝偻着身体，往孙无畏的方向走去。

她爹仍撅着，她娘要去孔宜淳却是另有打算，说服了两人由她前来恳求。

孙无畏原本没多注意这个瘦弱的姑娘，只对方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将他唬了一跳。

伸手又是男女授受不亲，一时倒有些手足无所。

孔宜淳抬起眼，语气轻柔，“大哥，我听到你们说的了，能不能让我们一起跟着走。我家没有粮食，但是……”

她咬紧唇，下定了决定，“只要您们愿意借口粮，我愿意嫁给你们中的一个。”

孙无畏直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又不愿意引起旁人注意，催促道，“先起来。”

这姑娘确实生了一副好相貌，尽管用泥土糊着脸，也能看出眉清目秀，颈间偶尔露出的一点皮肤雪白。

她羞红着脸，倒是先站了起来，学着几人屈膝坐下。

孔宜淳知晓姑娘家不该如此不矜持，可爹娘眼见着气色越来越差，人牙子每日都要来问上一遭，就是想看他们哪天坚持不下去了松口。

她挑着孙无畏身边没人时过来，好歹丢人的时候能少一些人看见。

她知道孙无畏是这些人的领头，他同意了，其他人定然不会有意见。

她继续道，“我爹是童生，只一点，我不能为妾。”

孙无畏不过是走个神的功夫，那姑娘已经将话说了个遍。

不说他有没有看上这姑娘，他是决计不能这么干的。他是姜老板的伙计，姜老板为人十分清楚，若是知晓他趁人之危，定不得好。

他忙道，“姑娘不必如此，若你们真愿意跟我们走，路上我们倒可以舍出几口粮，只是嫁人的事不必说了。”

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是童生的女儿，哪是他们这些糙汉配得起的。

孔宜淳没想到对方能同意，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当即露出一丝喜色。可到底是心中不安，迟疑道，“不知我们一家人该如何报答你们。”

她自然是不愿意嫁人的，不是瞧不起，只是女人嫁人如投胎，如此仓促，她心中彷徨。

路上她见过不少将女儿换了粮食给人当媳妇的，还有将自己的媳妇卖给别人，她隐约清楚，男人都会想要个媳妇，传宗接代。

孙无畏见对方不是不听劝的人，缓下神色，“我们东家若是知晓你家的事，定然也会愿意帮忙。原本该是告知所有人的，只是人多眼杂，我们也担心出事。”

孔宜淳温顺点头。

两人如此商量一番，孔宜淳便回去了，心中对孙无畏口中的东家先有了好感。

孙大哥说到了那边，只要肯干活，都能吃得饱喝的好。东家想要找几个识字的伙计，或许他们去了那边，能过的不错。

伙计只是普通的雇佣契书，不是卖身，他爹有时也会给人做几天账房，帮着写上几份契书。

不是没有想过对方骗人的可能，可人到了末路，左不过是更差些。

孔宜淳回去又费了些功夫说服她爹娘，她娘喜气洋洋，她爹却是不信有这么好的事。

孔宜淳道，“难不成爹打算将我卖出去了？”

孔童生没出声。

他只是后悔，怎么就没拼命考个秀才，而不是眼见着没希望，干脆不再考了。若是有个秀才功名，他们一家三口便能进城去了。

孔宜淳见他不语，继续道，“如今这么乱，那边现在是好说话，当真急了，使些手段不过是轻而易举。”

这也是孔童生松口的原因。

说到底童生算不得什么功名，不过是一个科举的资格，对方能在这时候跟着府衙出来挑人，能是个什么简单的人物。

如此便是默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