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出现的女鬼叫声在奇诡的黑雾里拖长着尾音，何北七用余光扫了眼一旁的红荧，不明白那人在笑什么，他面不改色地咽下了嘴里的最后一块肉，连续的恐怖刺激早已超出了大脑神经的极限，他发现自己竟然在认真反思，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就已经被这人算计上了。

反思无果，无奈，只能继续卖命。

“那是谁？”何北七问。

今晚新冒出来的知识点太多了，他只能从眼下最紧要的补起。

红荧站起身，重新系好西装外套上的扣子，嫌弃地掸了掸上面的灰尘后，慢条斯理地说：“她啊，当然是这片死地的主人。”

墨雪再次翻了一个白眼，跟着站了起来，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自家老大先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地任由一个陌生人拿走了他面前的食物，然后咧着嘴角顶着一脸瘆人的微笑就不放下来，还指着她精心烤好的驴肉说是什么垃圾饿鬼肉。

虽然她承认这个叫何北七的小白脸身上藏着的怪事多，留着可能还会有用，长得也还算是不错，可以不用杀，但是——

“老大，档案记录上这片死地的煞主......是个男鬼。”

红荧转过了头，脸上的笑意说没就没。

“啊...那个，对了，俩死出去干活的男的咋还不回来。”墨雪光速转移话题，掏出了手机，“我群里问问，群里问问。”

趁着墨雪低头，何北七借着篝火的光亮多瞟了几眼过去。

姑娘脸上的纹身从左耳到右耳，从额头到深入黑色上衣的脖颈，是一列接着一列的符号，连上眼皮的地方都兼顾到了，排的整整齐齐。

符号的具体含义他肯定是不知道的，但是那造型风格明显与人间各式符箓的样式相近，估计是某种特殊的信仰需要。

这会儿人低头的时候，头顶上两个卷曲的黑色羊角高高立着，长长的卷发垂下将一张惨白的脸完全盖住，从侧面看过去像极了荒野里的绵羊。这种半人半兽的模样是畜生道生灵独有的长相，他之前往来穿梭的时候见过不少。

转过去的视线还没来得及收回，姑娘忽然猛地抬起了头，两个眼睛直直地就瞪了过来，她眼眸很黑，眼白的占比又极小，此时再带着些气愤地刻意将两眼瞪大，整个眼眶里几乎全部是漆黑一团，何北七强忍着惊悸转开了头。

确定了长羊角的姑娘来自畜生道，那身旁的这个红荧呢，会不会也是畜生道？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张脸的时候有多惊艳，猜测如果红荧也是动物化型的话，估计大概率会是只公狐狸，或者雄蛇，总之伪装太过，根本不可信。

脑袋里正想着，眼睛不自觉地就看了过去，没想到，一旁的红荧竟也在打量他，两个人眼神相撞，何北七瞬间落荒而逃。

谁知下一秒，冷峻的寒光一闪，红荧手中的匕首径直向他飞了过来。

何北七本能地偏头闪躲，匕首紧贴着他的肩膀边穿过，停在了几步之外的黑雾半空。

噗嗤—

利刃没入进皮肉里的轻微响声传出后，紧跟着的是一道凄厉的惨叫。

可他朝着那黑雾的方向看去，明明什么都没有，旁边的羊角姑娘再次瞪大了眼睛，表情是跟他同款的茫然。

红荧冷漠地扫了两人一眼，轻哼了一声：“什么男鬼煞主，我指的，是这里的新主人。”

“有脏东西来了。”

话音未落，墨雪很快反应了过来，两手自胸前交错而过，展开向外时，十张由绿光凭空画就的符箓一齐甩了出去。

霎时间，四周饿鬼嚎叫的声音此起彼伏，黑雾里燃起了一束又一束绿色的火焰。

“老大，这是什么鬼东西，刚才附近不是只有树中住鬼吗？”

何北七明白过来，原来之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那些怪物名字是叫树中住鬼，他紧靠在篝火边缘，躲在那两人中间的一处位置老实站好，他算特殊性人才，保命最重要。

“死地里的变种，看都看不见，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东西。”红荧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操控着匕首在空气中一通乱指。

“所以，死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北七见缝插针地打听。

墨雪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死地？”

何北七一脸茫然，摊了摊手，怎么他应该知道？

墨雪接着说：“哦，对，我忘了，你是偷渡过来的。”

何北七只好又问了一遍：“那请问这位小姐姐，死地到底指的是什么？”

“咦～”墨雪一把符箓甩了出去，“恶心死了，谁是你小姐姐，我叫墨雪。”

“白日里，饿鬼城外弥漫的浓雾你总见过吧？”墨雪问。

何北七：“见过。”

“最开始的饿鬼道根本没有什么饿鬼城，这里可是罪恶相煎的下三道，统治饿鬼们的都是在这里时间更久，修为更高的饿鬼头子们，我们统一称呼它们为‘大煞’。”

“后来轮回通路崩了，天天做梦都想脱离饿鬼道往上三道爬的大煞们肯定就不干了啊，大煞们纷纷癫狂失控几近入魔，天神道出手镇压，一股脑儿地全给关了起来，你所看到的迷雾，就是曾经天神落下的禁锢。”

墨雪耐着性子给何北七继续解释：“随着大煞们的失控，它们之前所统治的地域也会由于煞主的执念不散，逐渐滋长邪恶、危险横生、充满诡异的禁忌，成为没有人愿意踏进的死地。”

说完，墨雪转头过来朝何北七扬了扬下巴，何北七立马会意连连点头，示意自己听明白了。

听下来墨雪所说的“下三道”和与之对应的“上三道”，应该与人间常识体系里六道轮回的概念是对的上的，下三道分别指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上三道则是人间道、修罗道和天神道。

而关于死地，他第一个想到的画面总是繁荣热闹的饿鬼城外，那层如何也消解不去的白雾，疑问脱口而出：“真正的饿鬼道有多大？”

墨雪想了想：“比你之前以为的，再大个一两百倍吧。”

接着又补了一句：“毕竟不是谁都配下地狱，但绝大部分的生灵都会犯错，轮回完好之前，饿鬼道里可是很挤的。”

何北七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知道人间所谓“因果业报”，关于六道轮回的大部分传说估计也都是真的了。

“那饿鬼城为什么......”

何北七正要追问，红荧忽然回过头来打断了他。

“是需要我再提醒一下，这位刚刚已经把命卖出去了的人类，”红荧表现得非常客气，“难道不知道现在应该为你的主顾分担些什么吗？”

何北七迎面直视向那双妖异的眼睛，他发现自己真的很讨厌这些虚伪的上位者们自以为是的压迫感，眼前人彬彬有礼的做作样子让他觉得很蠢、很蠢。

红荧的话提醒了他，是啊，一条烂命都已经卖出去了，他还需要顾虑个屁。

“我是想过要帮忙的啊，”他一脸无奈，“可是领导，我连敌人在哪都看不见，实在是想帮也帮不上呀。”

“这样啊，好说。”红荧抬手将匕首收了回来。

随即，他看见那人长臂一挥，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直接将他拍飞了出去，空中不知转了多少圈之后，头晕目眩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接着，耳边猛地乍起了一声惨烈的嘶鸣。身侧依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光刃挥出去之后，血肉被瞬间刺破的感觉还是清晰地传回到了手掌，何北七登时又是一阵无法适应的厌恶。

“啧啧......”红荧看过来摇摇头评价，“反应能力还可以，只是这姿势，不去畜生道割草简直可惜了。”

“白让你得了这超凡的力量，我说为什么非要藏着掖着呢，原来是根本不会用啊。”

远离了篝火的范围后，**的上半身明显察觉出四周吹来的风受到了不正常的阻隔，正是隐身在视野之外的群鬼。

何北七一边艰难地辨别着，慌忙闪躲攻击，一边冷脸听着红荧的阴阳怪气。

“你看你，也是够好笑的。”红荧干脆回到篝火边坐了下去，“你既依仗着身上的力量，却又不完全信任它。”

“你的身体明显在排斥它，也亏的人家不肯全心全意地帮你，真羡慕你，这么会糟蹋好东西。”

尽管这时何北七的心里早已开始万马奔腾了，但他还不至于听不出来，红荧这是在教他该如何使用自己身上的力量。

方才死里逃生的透支根本没能缓过来，挣扎了不过两分钟，神出鬼没的鬼魅便在他的两条手臂上开了好几个口子，红荧所说的意思很清楚，不过是将自己的手脚也交给身体里无形的力量去控制，可说是一个样，做起来就是另一个样了。

借着大步向前跳跃的动作，何北七试着分散精力，将力量的一部分转移到了右脚上，想要以此来跳得更高。不想，右脚发力跳起后，后续的动作根本没时间调整承接，于是，在被围攻的紧要关口，一个狗吃屎摔了出去。

触地的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的虚空之中，扑面而来的风全部戛然而止，这是被完全包围的先兆。何北七持着光刃向着身侧狠命挥砍了一下之后，飞速滚远了出去。

“笨啊你！”

墨雪不知什么时候也退回到了篝火旁看戏。

“哪有临反应之前才开始调动法力的啊，等你想好了要怎么做时机早都错过去了，所有法力不是应该一直长在你身上的吗！”

“呵～”红荧跟着嘲讽，“让一条野狗饿上两天，估计做得都会比你好，我可真是亏大了，该用两千万买一条好狗的。”

墨雪转头看向自家老大，心里要多疑惑有多疑惑，她想不明白，她那寡言少语的老大，今天晚上为什么话会这么密？

“呸！”

何北七爬起来，胡乱吐了一口吃进嘴里的泥后，闷头奔着黑雾中的一点就冲了过去。

他明白那两个人的意思，他此刻需要面对的不再是抵抗，而是杀戮，如同野兽求生一般本能地去杀死所有可能存在的威胁，将身体彻底交给汹涌流动的力量，交给自己手中的刃。

饿鬼嘶鸣咆哮，寒风呼啸哀嚎，鲜血滚烫，在喷溅，在沸腾。

极目远眺看不见敌人的身影，但他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跌倒和爬起中，渐渐地开始能够领悟到驾驭力量的重点不在于控制，而在发力。头脑完全放空，只剩下杀戮的**，极致地全力以赴，他便能够将超凡的力量融合。

时间太短了，他没办法做到游刃有余，想要学会，只能以现在这样最偏激的方式。

全身再次被血水和汗液浸透，他明显感觉自己的动作更加灵活，速度也更快了，一连几次主动突刺全部命中，在视野缺失的弱势之下，变得越发游刃有余。

“啊啊啊——”

“啊啊——”

然而，将一个方向上的饿鬼全部清空之后，他却猛地大叫着停了下来。

何北七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霎时间吓得两双手都在不停地抖。

他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杀戮带来的成就感。

同时，与之一道涌起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在害怕，害怕有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东西，会盖过一份因克制而存在的人性。

他不了解人间之外的那些世界、那些生灵，他虽然被困在了这里，但他告诉自己，他必须要时刻警惕，自己不是怪物。

一束自掌心打出的淡白色法团转眼消失在了黑雾里，可随后，何北七在向着同一个方向进攻时却遭遇到了异常的阻力，是发生了什么？

他打出的法团威力并不小，帮着开一下路还是没问题的，至少不该是现在这样，怎么感觉挡在前面的这只鬼一下子强势了不少。

难道......

就在他犹豫的空档，四周强烈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可这一次，狠狠刺出去的光刃，都如同打在棉花上一样，绵软无力。

不仅如此，被死死围困在中间的他，发现自己使出的那些力量，正在被一口一口地吸食着。

篝火旁，红荧一下子站了起来。

“这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因愤怒而失态的他莫名提高了音量，转头立即对墨雪吩咐：“去，把那个人类给我弄回来。”

“是，老大。”

墨雪正要出手，脚下的地面忽而一阵地动山摇。

黑雾后方，有两道身影正在隐隐向着他们靠近。

一道铺天盖地犹如漫步的山峰，一道长身玉立，纤瘦文弱。

只见那纤瘦的黑影一闪，下一步已然来至了篝火前，长至脚踝的风衣后摆裹着一路长风。

来人一手丢下何北七，一手丢下了一张近乎完美的饿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