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晨光熹微,冷得像淬了冰。
龙岭山上,小破寺后院的千年菩提,落叶近枯寂,只余嶙峋枝桠,直指灰白天幕。
龙岭山这名,据传与葬于此处的某位开国皇帝有关,意为:真龙天子,安寝之岭。
不过谁也没见过富可敌国的陵寝。倒是这山间的小破寺矗立在此,不知多少年岁。
鸟雀在枝头长鸣,树枝抖动间跃下手捻佛珠,身着灰色僧袍青年。僧袍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许毛边。
青年身形挺拔,极为出色的面容上双眸微阖,眉宇间透着超然物外的淡泊。鼻尖一颗若隐若现的褐痣,在那张清冷好看的面容上,点下一处柔和。
晨风拂过,僧袍摆动,似仙鹤飘落。
他在树下盘腿而坐,指间佛珠在身前缓慢捻动,乌木珠身在常年的摩挲下,已温润如玉。他睫毛很长,在清癯的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如山脊,唇色极淡,勾勒出一种近乎神佛的悲悯与冷漠。
一张超越了性别毫无瑕疵的脸。
半个时辰的诵读,是青年继承衣钵起,雷打不动的习惯。佛经的梵音字句清晰,音色如玉石轻叩,在破败的庭院中,是唯一鲜活而干净的存在。
青年名无执,是这山间小破寺的主持。
经文在他唇齿间一丝不苟的流淌。
心底却在盘算,米缸里的米,还够撑几日?
上月水电费的催缴单,还压在缺了一条腿的供桌上。
香油钱……早就没了。
念头刚落,凄厉的哭喊便划破了山间的寂静。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绝望的颤音,直直地扎进小破寺破败的庭院。
“大师——!无执大师——!救命啊——!”
无执睁开眼,清寂的眸子,像盛着一捧千年不化的雪,没有半分波澜。
他起身,发白的僧袍顺着他的动作垂落,拂过地面枯黄的菩提叶。
后山山门处,那扇斑驳的木门被拍得“砰砰”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
“嘎吱——”
无执将木门打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目的晨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勾勒出无执清瘦而挺拔的轮廓。
门外,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跌坐在地,头发散乱,脸上挂着泪痕与惊恐。
是山下的王婶。
一见到那张清俊出尘的脸,王婶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又在无执身前半尺处生生停住,不敢触碰那身干净的僧袍。
“大师!救命!求您救救我孙子!”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和极致的恐惧。
无执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垂下,落在那双因为刨食而粗糙干裂的手上。
王婶被他看得一颤,语无伦次地哭诉。
“我那刚满月的孙儿,夜里总对着空气咯咯地笑……”
“家里的碗筷会自己掉下来……”
“今日我还……还听见另一个小孩的哭声,不是我孙儿的……阴森森的,就在耳边……”
她说着,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大师,他们都说是……是婴灵缠上了!求您发发慈悲!”
妇人说完,重重地磕下一个头。
尘土飞扬,沾在她汗湿的额角。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如寺角的山泉,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知道了。”
没有多余的询问,没有丝毫的动容。
王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钞票。
有新有旧,最大面额不过五十。
“大师,这是……这是我们家全部的积蓄了,您都拿着!”她将钱一股脑地塞向无执。
无执的视线在钱上停留一瞬,又落回王婶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上。
他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中,拈起一张二十元的旧钞。
“大师,这怎么够……”王婶急了。
“香油钱,随缘。”
无执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得近乎冷漠。
他将薄薄的纸币收进袖中,淡淡开口:“下午,我会过去。”
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向寺内走去。
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妇人千恩万谢的哭声。
庭院复归寂静。
无执摊开手掌,那张微旧的二十元纸币静静躺在掌心,印着伟人头像的一角有些磨损。
够交这个月的水费了。
他心想。
就在这时,一道极轻的冷哼在他耳畔响起,声音虚无缥缈,却又清晰得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带着一丝丝凉意。
“区区一个婴灵,竟只值二十文钱。”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一部屏幕略有刮痕的旧手机从袖中滑出。
屏幕亮起。
上面是一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电子木鱼APP。
无执屈起手指,对着屏幕,淡漠地“咚”地敲了一下。
手机发出机械的音效。
【功德 1】
通往寺庙的青石板路,早已坑洼不平,青砖斑驳,灰瓦蒙尘。几处檐角能看到明显的破损和修补痕迹。
龙岭山深处的古寺,香火不旺,与那“真龙陵寝”的传闻相比,格外寒酸。
穿过残破的山门,走近寺庙后院。寺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无明师弟打扫庭院的扫帚声。
寺里,算上无执,能干活的成年僧人,只有三个,剩下的……
“不许抢!这是我的馒头!”
“呜呜呜……师兄打我!”
“方丈师父回来要罚你们啦!”
稚嫩的吵嚷声穿过院墙,砸了无执满头。
七八个小萝卜头,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刚刚四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
晨光自东方彻底铺洒开,越过山峦,温柔地落在无执的身上,金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和完美的侧脸,宛若神佛雕塑,只是这尊“雕塑”,此刻正走向全寺最吵闹的地方。
门内,穿着不合身小僧袍的光头小和尚们,闹作一团,看到门口的身影,立即噤声,七八双乌溜溜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带着敬畏和心虚。
无执目光平静地扫过,薄唇微启,声音清冷:“早课。”
“随我进殿,早课。”无明温和的声音适时地响起。
“师兄!”身后传来无纳师弟的呼唤。
无执循声看去,就见一瘦高和尚,手里拿着大勺从香积厨里探出光滑的脑袋,朝无执招手。
无执垂眸,迈开步子走去,在无纳面前站定,一双狭长的眼看着无纳,微微上扬的眼尾,换在他人脸上都该轻佻的模样,却在无执这张脸上看到的只有淡漠。
师兄弟二十多年,无纳了解师兄的性子,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光秃秃的脑袋道:“师兄,咱们庙里口粮所剩无几,又得劳烦你下山一趟。”
话未落,无执已转身:“知道了。”
无纳看着自家师兄万年冰封的背影,无奈地缩回香积厨。
院子里的小沙弥,低眉顺眼地跟在无明身后。细碎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诵经堂厚重的殿门后。
无执的目光从那群小小的身影上掠过,走向自己的禅房。
禅房内简陋得过分,墙壁是斑驳的土黄色,能看到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弯腰,脱下沾了晨露和泥土的僧鞋,换上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适合远途的纳底布鞋。
晨光从破旧的窗棂透进,一道光柱斜斜打在他的侧脸。睫毛小扇子般浓密纤长,鼻梁高挺,如精心雕琢的玉石。薄唇紧抿,带着冷淡弧度。
无执走到墙角,拿起洗得发白的灰色布包。随意的将布包斜挎在肩。空荡的布包丝毫不能掩盖挺拔的身姿,更衬肩宽腰窄,僧袍松垮地罩着,也难掩那份如修竹般卓然的气质。
简单地收拾后,独自下山。
山路蜿蜒,青石板上覆着一层湿滑的落叶。
王婶家在山脚下的村落里,一座半旧的二层小楼。
还未走近,无执便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寒之气,像潮湿的网,笼罩着整栋房子。
不是错觉。
他那双清寂的眸子微微眯起,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吱呀——”
院门被推开。
王婶的儿媳妇正抱着孩子在院里焦急地踱步,一见无执,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大师!您可算来了!”
无执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向她怀里的婴儿。
那孩子不过满月,小脸蜡黄,双眼紧闭,却并未哭闹。
诡异的是,他的嘴角正微微上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笑。
这笑声,在寂静压抑的院子里,有些让人毛骨悚然。
无执看见一团淡灰色的雾气,正蜷缩在婴儿的胸口。雾气凝成一个模糊的婴孩轮廓,小小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婴儿的脸颊。
它好似没有恶意。
无执迈步上前。他每走一步,周身的阴寒之气便如遇烈日的薄冰,悄然退散一分。
那团灰雾察觉到了威胁,猛地缩紧,婴儿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大师,您看……”
年轻的母亲声音发颤,几乎要跪下去。
无执伸出一只手,示意她不必。
他的肤色很白,宛如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这只手轻轻地覆在了婴儿的额头上。
无执的指尖,透出极其温润平和的灵力,如春水化冻,无声无息地渗入,并不灼热,温柔地将灰雾与婴儿的身体剥离开来。
灰雾发出无声的尖啸,惊恐地向后飘去,在半空中显露出更清晰的形态。
那是一个同样大小的婴孩虚影,只是眼中空洞,满是迷茫。
“哇——!”
一直诡异笑着的婴儿,终于张开嘴,发出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洪亮的哭声。
年轻的母亲喜极而泣,抱着孩子连连道谢。
无执的目光,却一直在那只迷路的婴灵身上。
它没有诅咒,没有戾气。只是一个走错了地方,贪恋人间温暖的孤魂。
“它只是迷路了。”
无执并指如剑,以指为笔,以气为墨,在虚空中,轻轻画下“引”字。
金色的梵文一闪而逝。
婴灵空洞的眼中,有了一丝清明。
它不再看向啼哭的婴儿,转向无执,小小的虚影,缓缓地弯了弯腰。
随即,化作点点莹莹的微光,消散在明亮的日光里。
尘归尘,土归土,魂归来处。
整个过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利落,干净,带着超然的慈悲。
院子里的阴寒之气一扫而空,阳光都温暖了几分。
无执转身,准备离开。
王婶和她儿媳妇捧着红包追了上来,拼命往他手里塞。
“大师!救命的大恩!这点钱您务必收下!”
无执侧身避开,清冷的眸子扫过红包的厚度。
可以买很多米了。
但他只是从那叠钱里,拈出一张红钞。
“香油钱,随缘。”他淡漠地重复。
而后,看了一眼哭得小脸通红的婴儿,对着年轻的母亲道。
“孩子阳气弱,百日内,莫去阴湿之地。”说完,不再停留,转身迈出了院门。
走出村口,无执再次掏出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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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岭山寺庙】
下单两袋米,一桶油,和一包什锦糖果。
【您的订单已提交,款项98.5元,请于收货时支付。】
支付完成的界面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才被无执熄灭。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波澜不惊的脸。
开文啦~
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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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穷寺寒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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