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喧嚣,隔着一条警戒线,扑面而来。
车流的轰鸣,远处商场大屏的广告光污染,与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割裂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一步之间,就从幽冥踏回了人间。
谢泽卿飘在他身侧,几乎要将空气冻结的煞气,收敛了些许。但他那双凤眸,依旧死死锁在无执手腕那圈刺目的红痕上。
那眼神,像一头被触了逆鳞的龙,怒意未消,反而沉淀得愈发危险。
“你这秃驴,当真是半点不知何为趋利避害。”
无执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清冷的目光扫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掌心的铜钱,正散发着一种肉眼不可见的牵引力,为他指引着方向。
“它怕你。”
无执忽然开口。
“一介跳梁小丑,也配怕朕?”
谢泽卿嗤笑出声,“他不是怕朕,是馋你的身子。”
无执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谢泽卿见他这副反应,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唇角勾起恶劣的弧度。
“天生佛骨,灵力精纯,对那等邪魔外道而言,可是世间最难得的大补之物。”
“吃了你,别说延年益寿,怕是立地飞升都有可能。”
无执没再理他。
他循着冥冥中的指引,穿过人行道,拐进了一条背离主干道的岔路。
越往里走,周遭便越是安静。
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一排排低矮老旧的居民楼出现在眼前。
墙皮斑驳,电线杂乱地缠绕在头顶,将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空气里,飘散着老城区特有的,潮湿且混杂的气味。
谢泽卿跟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清瘦孤直的背影。
他忽然觉得,这小和尚,比自己这个做了上千年的鬼,还要更像一个游离在人间之外的孤魂。
那枚铜钱的指引,最终停在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口。
尽头一家店铺里,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的光。
那光线,像是一只在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店铺的门面很小,也极为陈旧。
门楣上挂着一块几乎被岁月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匾。
勉强能辨认出三个字。
【旧梦坊】
无执的目光,落在店铺那扇布满灰尘的玻璃门上,门上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可那门,却虚掩着,留着一道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他敲门两次后,才伸出那只没有持着铜钱的手,将门推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气味,缠上鼻尖,像是樟脑丸、陈年布料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其中,还夹杂着脂粉香。
店内没有开大灯,光线晦暗。
无数的戏服,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或是在墙边的衣架上挤作一团。
层层叠叠,影影绰绰。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宽大的水袖,华丽的衣袍,像一个个沉默鬼影,静静地注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整个店铺。
唯有一道细弱、诡异的哼唱声,从店铺的最深处,幽幽地传来。
那哼唱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咿咿呀呀。
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在播放一张被划花了的唱片。
无执的视线,穿过那片鬼影般的戏服森林,直射声音的源头。
店铺的角落,背对着他们,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一位老妇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是一个等身的人形模特。
模特身上,穿着月白色的男式戏袍,蟒吞口,箭袖,上面用金银丝线绣着繁复的流云纹,华美异常。
老妇人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正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件戏袍的衣角。
她的口中,正哼着那不成调的曲子。
仔细一听,依稀能辨认出是昆曲《游园惊梦》里最有名的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生了锈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那婉转哀伤的唱词,被她哼得如同鬼魅的呓语。
谢泽卿死死盯着老妇人的背影,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这老妪身上,有另一道魂魄的臭味。”
无执仿佛未闻,迈开脚步,无声地一步步穿过那些悬挂的戏服,停在老妇人身后约三步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他能更清晰地看到那件被供奉般穿在模特身上的戏袍。
做工精良,用料考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只是款式,已经有些老旧了,是陈伶那个年代,最时兴的样式。
老妇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多了两个人。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边抚摸着戏袍,一边用那鬼魅般的调子,反复哼着那几句唱词。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枯瘦的手指,顺着衣角,缓缓向上。
指尖划过金线绣成的流云纹,最后,停在了戏袍的领口处。
那里,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字。
【伶】
与那剧院废墟牌匾上,一模一样的风骨。
就在这时,老妇人的哼唱,停了。
整个店铺,瞬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她抚摸着戏袍的手,也僵住了。
然后,在无执清冷淡漠的注视下。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头,那张布满皱纹,如同干枯橘子皮的脸,终于完整地暴露在昏黄的光线下。
浑浊的眼白之中,空无一物。
没有瞳孔,没有焦距,只有一片令人心底发寒的纯白,就像是两颗被硬生生塞进眼眶里的,惨白的鱼目。
“嗬……”
一声不似人声,更似破旧风箱被拉扯的怪响,从她干瘪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紧接着,那张老脸的嘴角,开始以一个违背人体肌肉构造的弧度,缓缓咧开。
嘴唇开合,“又是你这小和尚……”
声音变了。
不再是之前那个苍老沙哑的老妇人,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由数十道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合音。
“装神弄鬼的东西!”
谢泽卿往前踏出半步,将无执护在身后。
然而,那被附身的老妇人,或者说,“巫祝”,对此却视若无睹。
那双纯白的眼珠,贪婪地“盯”着无执,像是在打量一件绝世的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祭品。
“陈老板唱了一辈子的独角戏,也累了。”
她咧着嘴,那诡异的合音在死寂的店铺里回荡。
“咱特地来给他寻个搭戏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
那件被供奉在模特身上,华美绝伦的月白色戏袍朝无执扑了过来!
宽大的水袖如鹰隼张开的双翼,平地卷起一股阴冷的腥风,脱离了模特,朝着二人当头罩下!
谢泽卿掌心幽蓝的鬼火轰然再起,就在他要出手的前一刹那,无执清冷的声音响起。
“小心脚下。”
几乎是同一时间,店铺的地板上,那些陈年的木板缝隙里,猛地渗出了粘稠如墨的黑气!
黑气扭曲着,迅速勾勒出一道道繁复而邪恶的符文。
一个阵法,瞬间启动!
整个【旧梦坊】,就是陷阱!
“哈哈哈哈——”
那巫祝发出刺耳的狂笑,整个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只有那张脸,还维持着诡异的笑容。
扑至半空的戏袍,攻势更猛!
无执的反应快到极致。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退则处处受制。
于是,他不退反进,清瘦的身影如一道白色的闪电,迎着那件戏袍的中心而去!
无执澄澈的眸子里,映出戏袍内部的景象。
袍子的内衬,不再是光滑的丝绸。
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涌动的黑暗。
那片黑暗中,猛地伸出无数鬼手,带着尸山血海的腥气,从戏袍的黑暗内衬中探出,铺天盖地,直取无执门面!
不是幻象。
每一只手都凝如实质,指甲缝里塞满了干涸的血污与腐肉,所过之处,空气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阴气凝如实质,几乎要将人的骨头冻裂。
谢泽卿抬起下颌,暗金色的凤眸中,迸射出君临天下的绝对威压!
属于帝王的威严,是踏过万千尸骨、统御亿万生灵后,才得以凝聚的无上煞气!
“嗡——!”
肉眼不可见的波纹,以谢泽卿为中心,轰然扩散!
那些狰狞可怖的鬼手,在接触到这股帝威的瞬间,发出一连串“噼啪”的脆响,寸寸断裂,溃散成最原始的阴气黑烟!
摧枯拉朽,霸道至极!
然而,在谢泽卿震散鬼手的同一刹那,无执也动了。
无执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件作为幌子的戏袍。
而是源头,那个被附身的老妇人!
无执的身形快如鬼魅,在狭窄的,挂满戏服的过道中穿行,宽大的僧袍衣袂翻飞,宛如月下惊鸿。
电光石火间,已欺近瘫倒在地的巫祝傀儡。
他伸出五指修长的右手,掌心之中,一抹淡金色的光华流转,迅速在掌纹间勾勒出庄严而复杂的“卍”字佛印。
“你……”
巫祝的合音中,第一次透出了惊骇!
无执神情无波无澜,看着因惊恐而扭曲的老脸,薄唇轻启。
“破。”
话音瞬间,凝聚着梵光的手掌,已然印在了老妇人的眉心。
一声细微的,如同瓷器开裂的“咔嚓”声。老妇人脸上的皱纹,以无执的掌心为中心裂开。
裂纹之下,没有血肉,没有头骨。
而是一层层被怨气浸透,压实了的陈年戏台的木屑与坟土。
果然是傀儡!
“小和尚……你坏了我的好事……”
傀儡的嘴巴一张一合,诡异的合音变得尖利而怨毒。
“不过,迟了……”
“哈哈……已经迟了!”
那双纯白的鱼目,死死“盯”着无执,咧开的嘴角流出黑色的粘液,笑容充满了得偿所愿的疯狂。
紧接着,那数十道声音重叠而成的诡异合音,发出了最后癫狂的诅咒。
“没用的……小和尚……”
“七日……钉魂……”
“祭礼……已成……!”
话音未落。
“嘭!”
那具被附身的老妇人身体,如一个被风干了千年的陶俑,猛地炸裂开来!
没有血肉横飞。
只有漫天黑灰,夹杂着些许枯槁的碎屑,轰然四散。
与此同时,那件坠落在地的月白色戏袍,也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邪气,在“呼”的一声轻响中,化为了一捧细腻的白灰。
店铺内,诡异的哼唱声、巫祝的狂笑声、鬼手的嘶鸣声……一切都消失了。
这间名为【旧梦坊】的店铺,像一个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
谢泽卿周身的煞气还未完全收敛,那双暗金色的凤眸里,残存着一击毙敌后的凛冽。
他侧过头,看向无执。
无执站在原地,垂下眼帘,看着地上那两捧泾渭分明的,一黑一白的灰烬,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他的视线微凝。
就在那捧属于戏袍的白灰之上,有东西,正随着气流,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是一张纸片。
不,不像纸。
它泛着一种病态的,陈旧的蜡黄,在昏暗中,竟有一种诡异的温润质感。
无执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精准地将它凌空夹住。
一张戏票,触感不对劲,不是纸张的干涩与粗糙。
无执的动作顿住了,眸子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澜。
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他看清了。
指尖下,是细微的,皮肤的纹理。
上面用朱红色的墨,印着早已过时的繁体字。
谢泽卿也凑了过来,目光落在戏票上。
【兰若大剧院】
这五个字,让两人同时蹙起了眉,正是他们刚刚离开的那片废墟。
二人的视线缓缓下移。
一行行小字,如同烙印般,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日期:明晚子时】
【座次:天字一号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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