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天光破晓。
山间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薄纱般笼罩着破败的古寺。
晨钟未响,鸟鸣先至。
无执已经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灰色短褂僧衣,站在庭院中。
他裸露在外的小臂线条流畅而结实,皮肤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与灰色僧衣形成鲜明对比。
昨夜的疲惫,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山路下,传来三轮农用车“突突突”的引擎声,由远及近,在山门外停下。
片刻后,两个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师傅,扛着工具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
“无执师父,早啊!”
无执颔首回应。
他注视着藏经阁新砌的墙壁旁,一根粗壮的横梁木料,这是修复屋顶的关键。
“今天,能把这根梁换上吗?”
“有点悬,”年长些的工头摘下帽子,“这梁太重了,位置刁钻,我们两个人抬上去,不好找准榫卯的位置。另外两人怕是要下午才能来,不晓得时间够不够用。”
他说着,看了一眼无执,又补充道:“师父你放心,我们尽量!”
无执走到那根需要两个壮汉才能勉强抬起的横梁前。
他弯下腰,双手稳稳地扣住木料粗糙的表面。手臂肌肉微微贲起,青色的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我来搭把手。”
工人们愣住。
他们眼前的这个年轻住持,身形清瘦,气质出尘,怎么看都像是画里走出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和这种粗活格格不入。
然而,下一秒。
沉重的横梁,竟被他一个人,稳稳地抬起了一端。
空气里,弥漫着木料的生涩气味和清晨的凉意。
两位工人师傅目光呆滞地看着身形并不魁梧,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年轻俊美住持。
这根老榆木梁,少说也有三四百斤。
他一个人,就这么抬起来了?
“师……师父……”
年长的工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脸上的表情混杂着震惊和敬畏。
无执对此恍若未闻。
他的额角,汗水顺着清隽的下颌线滑落,滴在他锁骨的凹陷处,变成一汪小小的湖。
深秋清晨的凉意,似乎完全被他此刻身体蒸腾出的热气驱散。
灰色的僧衣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合着无执清瘦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脊背。
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清晰地勾勒出来。
“搭把手。”
无执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吃力。
工人师傅们如梦初醒,慌忙丢下手里的工具,合力抬起另一端。
即便如此,他们两人依旧抬得踉踉跄跄,脸憋得通红。
无执那端,却稳如泰山。
三人合力托着梁木,一步一步,走向藏经阁新砌的墙。
要把粗大的榫头,分毫不差地嵌入高处墙体上的卯眼中,依旧是件极其考验技巧和力气的活。
“高了点!往左,往左来一点!”
“不对不对,过了过了!回来些!”
工人们喊着号子,满头大汗,脚手架在他们的动作下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微摇晃。
横梁的末端,在卯眼洞口前,反复试探,却总是差了那么分毫。
无执托着梁木的手臂,稳如磐石。余光不着痕迹地向上瞥了一眼,穿过晃动的木梁,落在藏经阁斑驳的飞檐之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玄黑色的宽大袍服,在晨风中微微拂动,墨色的长发未束,随着他的动作如丝绸般流淌。
谢泽卿悠然地飘坐在屋脊的螭吻兽头上,翘着腿,单手支着下巴,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院中这番忙乱景象。
“啧。”
轻蔑的冷嗤,顺着风飘了下来。
无执微微蹙眉,托着横梁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左三寸!”
无执闭了闭眼,太阳穴突突地跳。
工人们听不见谢泽卿的“指点”,他们拼尽全力,试图将沉重的横梁对准墙壁上预留的榫卯口。
汗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木梁的边缘,一次又一次地与榫口擦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谢泽卿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
“凡夫俗子,不堪大用。”
“朕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在庭院中盘旋而起!
正满头大汗的工人们,齐齐打了个寒颤。
“怎么突然这么冷?”
下一秒。
两个工人师傅只觉得手上一轻!
那根重达几百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的榆木横梁,像是失去了所有重量般,从他们手中倏然浮起!
“啊——!”
尖叫声刺破了寂静。
两人吓得一屁股瘫坐在脚手架上,惊恐地指着被阴风托起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木梁。
“鬼……鬼啊!!”
横梁在空中,被阴风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旋转,调整角度。
“咔——”
清脆而严丝合缝的入榫声。
阴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横梁落定的瞬间,刺骨的寒意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两个工人师傅,石化在脚手架上。
他们看着那根安然归位的横梁,又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粗重的喘息,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
“跑……”
年轻些的那个,嘴唇哆嗦着,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下一秒,他连滚带爬地从脚手架上翻了下来,也顾不上摔疼的屁股,手脚并用地向山门外逃去。
“鬼……真的有鬼啊!!”
另一个也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的惨叫,踉跄着追了上去。
“救命啊——!”
“菩萨都镇不住的鬼啊——!”
凄厉的喊声顺着山路一路滚下,惊起林中飞鸟无数,很快便消失在了山雾之中。
清晨的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照着一地的狼藉。
无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只是手中早已空无一物。
他放下手臂,白皙的皮肤上,青筋已经褪去,只剩下几道被粗糙木料磨出的红痕。
他抬眼,看向屋脊之上。
空空如也,玄黑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无执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他沉默地环顾四周,这个刚刚开工便被迫停摆的工地,瞬时成了一个无人理会的烂摊子。
无执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把冰冷的铁锤。
锤头很重,他握着锤柄,手心传来粗粝坚实的触感。
就在这时。
微凉的阴风,在他身后悄然卷起。
玄黑的身影,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他身侧。
“不堪大用。”
谢泽卿负手而立,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堆工具,语气里的嫌弃更浓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要朕亲自动手。”
无执转过身,清晨的阳光,恰好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汗水未干,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隐没于僧衣的领口。
那双眼眸不起丝毫波澜,平静地看着身边这位“肇事者”。
无执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来得更有压迫感。
谢泽卿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帝王的威严,在小和尚这双清澈却又过分冷静的眼睛面前,似乎总会莫名其妙地矮上一截。
谢泽卿轻咳一声,撇开视线,嘴上却不肯服输。
“……看朕作甚?”
无执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到已经安稳架在墙头上的横梁,又移回满地狼藉的工具和建材上。
谢泽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终于品出了麻烦的味道。脸上难得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心虚。
“罢了。”
他猛地一甩袖,“不过是些许工钱。”
微微扬起下巴,凤眸中带着睥睨天下的傲慢。
“朕,赔你便是。”
说完,谢泽卿一只手探入了宽大的玄黑袍袖之中,准备掏出价值连城的宝物。
然后,他的手,在袖中僵住了。
那只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在里面摸索了半天。
摸到了一股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的阴气,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无执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
无执举起手中的铁锤,掂了掂。
“你赔?”
空气,凝固了整整三秒。
谢泽卿探入袖中的手,尴尬地蜷缩着,恨不得在自己的阴气里抠出二两黄金。
他活了上千年,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囊中羞涩”。
无执面无表情。
琉璃般的眸子,清澈、冷静,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更具杀伤力。
谢泽卿的脸颊,在那一瞬间,有可疑的薄红一闪而过。
无执不言。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往前递了递。
锤柄是粗糙的木质,上面还沾着之前工人留下的汗渍与灰尘。
就这样,直直地递到了谢泽卿的面前。
那意思,不言而喻。
谢泽卿的俊脸,浮现出堪比藏经阁墙灰的颜色。
“朕……”
一个“朕”字出口,便再也无以为继,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怨气堵住。
无执不说话。
他将那柄沉重的铁锤,又往前递了一寸。
冰冷粗糙的锤柄,几乎要触到谢泽卿那袭华贵玄黑袍袖。
最终,谢泽卿还是握住了锤柄。
“扶梯子。”
无执收回手,转身走向那架被工人们遗弃的铝合金梯子。
谢泽卿握着那把与他身份格格不入的铁锤,站在原地。
无执已经将梯子稳稳地架在了新砌的墙边。
他回头,淡淡地瞥了谢泽卿一眼。
谢泽卿一口气憋着,咬着牙飘了过去。
谢泽卿伸出手,一股阴气缠绕上冰冷的铝合金梯架。
“朕倒像是成了侍奉你的总管了。”嘴上虽然嘟囔着,身体还是很诚实地靠了过去。
无执不理会,接过铁锤,动作利落地爬上梯子。
阳光如融化的金沙,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层暖色。
光线勾勒出无执的轮廓,他站在梯子上,脊背挺得笔直。
汗水浸透的灰色僧衣,紧贴着他清瘦而流畅的背部线条,每一寸肌肉的起伏,都在每一次挥锤的动作中,清晰地展现。
“铛!”
木屑飞溅。
谢泽卿的目光,起初还带着嫌弃与不耐,在四周那些散乱的工具上游移。
渐渐的,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梯子上那个清俊的身影所吸引。
无执挥动的手臂,小臂的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在夕阳下泛着冷白的微光。
谢泽卿的视线,顺着紧绷的脊背缓缓下移。最后,定格在了无执随发力动作而绷紧的腰线上。
僧衣之下,那截腰身劲瘦,充满了力量感。
“铛——!”
最后一声敲击,钉子被完全砸入横梁。
无执微喘着气,抬手用僧袖擦去额角的汗珠。
谢泽卿飘到无执身侧,忽然开口。
“秃驴。”
无执动作一顿,侧头看向突然贴近的谢泽卿。
“你筋肉尚可。”
无执的呼吸停顿,有片刻的无语。
握着铁锤的手,被汗水濡湿,手腕的筋骨微松。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紧接着,是木头碎裂的“咔嚓”声,锤头精准绝情地砸穿了脚下一块刚刚铺好的崭新松木板。
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赫然出现在本该平整的木板中央。
木屑四溅。
整个庭院,瞬间死寂无声。
无执保持着举手的姿态,只是手中早已空空如也。
他缓缓垂下眼,视线落在那个破洞上。
这块木板,是他特意花了二千块钱从木材厂订的。
无执闭上眼,太阳穴的位置,一根青筋在白皙的皮肤下,突突地跳了两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古寺闹鬼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