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钱两字,让鬼帝周身翻涌的怨气凝滞。
他不可思议地,将赤红的凤眼,从地上的碎片,移到无执平静无波的脸上。
“你……说什么?”
无执也看着他,墨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映不出半分情绪,只是陈述。
“你打碎了我的碗。”
“故此?”鬼帝无法理解对话的走向。
“要赔。”
无执的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
鬼帝怒极反笑,“朕乃大邺开国之君,富有四海!天下万物,皆为朕有!区区一个陶碗,也配让朕来赔?!”
无执没有被他的气势所动。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地上的一片碎瓷。
“这个碗,十五块。”
鬼帝的怒火,再次被他听不懂的词卡住。
“钱。”无执耐心地解释,“买东西用的。”
钱?
鬼帝当然知道。金锭,银票,铜板。
但这个,于他而言,是用来赏赐臣子,充盈国库,而不是用来赔一个破碗。
巨大的、认知被颠覆的错乱感,攫住了他。
眼前这个清瘦,穷困潦倒的小和尚,近乎在用一种讨债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富有四海,万国来朝。
这小和尚,竟敢向他索要黄白之物?
无执没有理会鬼帝的错愕。从床板上下来,赤着脚,踩在冰冷微湿的青石板上,走到那堆碎片前蹲下身。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清瘦挺拔。
指节分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拾起最大的碎瓷。
“一个破碗而已!”鬼帝被他看得心头无端火起,烦躁地甩袖,“值得你如此小家子气?”
谢泽卿负手而立,下颌微抬,属于帝王的骄傲与矜贵,再次回到了身上。
“罢了!”
“朕的皇陵之中,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声音里带着被凡俗之物所扰的不耐与轻蔑。
“夜明珠,可为汝照亮此间;黄金樽,可供汝饮水;琉璃盏,比这破烂瓷器精美万倍。”
鬼帝凤眼一扫,睥睨着眼前这个穷得只剩一身皮囊的和尚。
“你自去取一件便是,休要再为此等琐事,叨扰于朕!”
说完,便等着看无执脸上露出惊喜、贪婪,或是受宠若惊的神情。
然而,什么都没有。
禅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
无执蹲在地上,沉默地看着谢泽卿。墨色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月色交织下,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不起微澜,却能将人所有的狂妄与虚张声势,尽数吸进去。
“你去取?”
无执开口,声音清冷。
鬼帝一愣:“什么?”
“你打碎的。”无执站起身,拍了拍僧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所以,你去取来给我。”
“放肆!”鬼帝龙颜大怒,“你敢命令朕?!”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那眼神,让鬼帝心里莫名地发毛。
不是贪婪,不是震惊,更不是畏惧。
那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为何如此看朕?”
“想起来,你出不去。”
鬼帝脸上的暴怒凝固。燃烧着火焰的凤眼,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
他想起刚才那道将他狠狠弹回来的,无形的光墙。
想起了无执冰冷的话。
——囚禁你的,是你的怨。
是了。
他出不去,被困在这座比他皇陵还要破败的,小小的寺庙里,又或是说困了在这个小和尚身边的方寸之地。
一个活了上千年,曾让天地变色,万鬼臣服的鬼帝。此刻,身无分文,还欠别人十五钱。
风停了,灯火不动了,连时间都像是被冻结。
无执眼前这位活了上千年,曾君临天下的帝王,在他话落后彻底宕机。
无执清寂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他站起身,转身从墙角拿起一把半秃的扫帚,还有一个破旧的铁皮簸箕。自顾自地,弯下腰,将地上的瓷片扫到一处。
“沙……沙……”
半秃的扫帚,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
无执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
月光如霜,透过门框,勾勒他的身形,僧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宛如一株在夜风中静立的雪松。
鬼帝一动不动站着,死死地盯着那个扫地的背影。
他周身的怨气,依旧如墨汁般翻涌,却不再外放,而是紧紧地收束在周身,形成一层实质般的黑暗。
“哗啦——”碎瓷入桶。
就在无执转身,与鬼帝擦身而过的一刹那,他脚步一顿。
那双古井无波的墨色眼眸中,随之泛起清晰的“诧异”的情绪。
有什么东西……变了。
空气中那股足以冻结灵魂的阴寒怨气,在他靠近鬼帝的瞬间,像是春日暖阳下的薄冰,消融了一丝。
极其微弱,若非无执天生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但那变化,是确实存在的。就像在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忽然有了一缕可以呼吸的,清新的空气。
无执抬起眼,目光落在了鬼帝的身上。
深邃的眸子,穿透环绕在鬼帝周身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黑色怨气。
他看见了。
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气,从鬼帝的肩头袅袅升起,在接触到自己周身那层淡不可见的佛光时,没有挣扎,没有对抗,如烟尘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与此同时,鬼帝的身体,也猛地一僵。
像是背负了千钧巨石走了千年,忽然有人替他拿掉了一粒砂石。微不足道,却又清晰无比。
那股缠绕他魂魄,啃噬他神智,让他永世不得安宁的诅咒,在那一瞬间,被净化了。
鬼帝猛地抬头,凤眼如鹰隼死死锁定眼前的无执。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暴怒与屈辱,而是全然的探究和渴望。
“你……”鬼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询问。
禅房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无执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他沉默地,又朝鬼帝走近一步。
这一次,变化更加明显。
又一缕黑气,从鬼帝的龙袍上逸散,而后化为虚无。
鬼帝眼中的光芒,骤然变得炽热。
他明白了。
囚禁他的是怨,而能削弱这怨气的,是眼前这个小和尚!
他身上纯净到极致的佛性,或许是他这千年怨毒的解药!
鬼帝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松开,那身因愤怒而紧绷的玄色龙袍,重新恢复了帝王应有的雍容与气度。
谢泽卿轻咳一声,下颌微抬,属于九五之尊的傲慢,再次回到了他的脸上。
“罢了。”
“你这庙宇虽过于破败,朕也可忍忍,暂且住下。”凤眼一扫,用一种“这是你的荣幸”的目光睥睨着无执。
无执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那眼神,让鬼帝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被看了个通透。
可他依旧微扬着下颌,维持着帝王的体面。
无执沉默片刻。声音清冷道:“本寺香火不旺,无多余斋饭供养施主。”
言下之意,养不起。
鬼帝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动。
“无妨。”他强撑着,姿态潇洒地在禅房内踱步,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疆土。
“朕,不挑。”
无执未语,转身将墙角的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走回那张简陋的床板,盘膝坐下。
然后,在鬼帝审视的目光中,拿起了枕边的手机。
屏幕亮起,幽幽的蓝光,照亮了他线条流畅的下颌,与垂落着的浓黑如鸦羽的长睫。
屏幕中央,是一个线条简单,金光闪闪的木鱼图标。
鬼帝眉头微蹙,完全无法理解这个小和尚的行为。
而在这时,无执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像寺外山涧里流淌的溪水,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鬼,也需进食?”
“朕乃魂体,不食五谷。”鬼帝昂起下颌,语气中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慢,“餐风饮露,亦可存之。”
无执缓缓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
他的目光,在狭小空旷的禅房内扫了一圈。
“禅房简陋,唯此一榻。”
鬼帝的俊脸,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他顺着无执的视线,瞥了一眼那张连被褥都洗得发白的木板床。
一丝嫌恶,毫不掩饰地从他那双尊贵的凤眼中流露。
“朕,”他冷哼一声,“可悬于梁上。”
无执闻言,终于抬起了眼,看向了房顶那几根积满蛛网与灰尘的横梁。
一幅画面,不受控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一位身着玄色龙袍的千年鬼帝,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倒挂在房梁上,宽大的袖袍垂落下来,随风轻摆。
那画面……
太过荒诞。
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从无执眼底划过。
“随你。”
他垂下眼帘,仿佛已经接受了这个离谱的安排。
然而,下一秒,他又补了一句。
“房租,如何结算?”
鬼帝刚刚建立起来的帝王气度,瞬间崩塌。
“你——!”
这和尚,是掉进钱眼里了吗?!
无执依旧不为所动,“本寺经营困难,概不赊欠。”
“朕岂会赖你房租!”
无执抬起那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静静地,甚至带着几分探究,望向眼前这位暴怒的帝王。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足以令天地变色的鬼帝,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你没有钱。”
“更何况,”他顿了顿,视线在鬼帝那身华美却虚无的龙袍上扫过,“本寺不收冥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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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麻烦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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