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镇。

天光大亮。

屋里烧起了火，一阵香味从窗户里头飘散出来，很快炊烟灭了下去，换成了洗洗刷刷的声音。

体格壮实的女人从院子里走出来，挎着蒙布的篮子，反手锁上了院门。

她脚步利落，径直往东边走去。

一路上不断遇见相熟的街坊打招呼，女人严肃的面孔上露出了笑容。

“蒋嫂子，早啊。”

“刘嫂子，身体好些没？”

“柳家妹子，上次你说想要二刀肉，今天给你提前留了，记得早些去摊子上取。”

这四邻八里都是常年来相处得极好的邻居，一边忙活手里头的事儿，一边还不忘和她打招呼，蒋嫂子“哎”了一声：“又给你家男人送饭去呀？”

“是啊，前头不是让咱们搬到东市里去摆么，虎哥天不亮就走了，我就想着给他做些饼子。”王家媳妇掂了掂臂弯里的篮子，“他这几天老和我抱怨说累呢。”

蒋嫂子连连点头：“饼子好，顶饿，又不用做得那么精细，干脆我也学你做些给他们送去。”

“蒋大哥他们又去城外了？”

“可不是么，前头那场地动，外头的路都塌了，上头老爷们权当看不见，现在四里八乡的没人来咱们这儿赶集，耽误他们挣钱了，又急急匆匆招工来修。”蒋嫂子大吐苦水，“做工就罢了，说什么管一顿午食，结果是掺了豆麦的稀粥，要运石头到大半夜，哪能吃得饱。”

“粮价也贵吧。”

“对咱们自然是贵的。”蒋嫂子冷笑一声，看了一眼镇长家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他们可不贵，就是舍不得拿给咱们吃而已。”

王家媳妇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修好路之后，来赶集的人能不能多些，可能到时候粮价还能缓一缓。”

“唉，我觉得难，不都说这场地动死了很多人么？估计好多村子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谁还来咱们这儿做买卖啊……”蒋嫂子摇摇头，打起精神拍了拍她手臂，“不说了，别耽误你送饭呢，等晚些我再找你说话。”

王家媳妇说声“好”，和她道别，继续往东走，眼看写着“东市”的牌坊越来越清晰，却听不见什么叫卖声，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蒋嫂子说的一点没错，青山镇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归根到底就是前段日子九霄山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

镇上倒是幸运地没出人命，只是有倒霉蛋恰好站在墙根下，被掉下来的瓦片给砸了脑袋，可房子啊牲畜圈什么的却受损了不少，镇外通往其他地方的路也烂了个七七八八。

这儿本是三岔路口，连接府城和其他村子，这一下子变得进也不便，出也不便，从前青山镇最为热闹的“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如今是一点见不到影子，反而是米店的粮食越来越贵，能买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

王家是屠户，说是屠户，也不过就做些边角料的买卖，虽然这些年她拼命攒下些余钱不担心饿死，可这铜钱再攒得多，也是有花完的一天，越来越难的世道，让王家媳妇很有些焦虑。

她刚刚并不是敷衍蒋嫂子，她是真心期望青山镇的集能再热闹起来，她的想法很朴实，柴米油盐酱醋茶，哪怕大家以物易物，也总好过去买那高价口粮——还得排队！

“请问……”

“哎哟！”

王家媳妇正想着心事呢，冷不防旁边传来女人的询问，她惊得顿住了脚步，抬眼看见一高一矮两个女人，正站在不远处，高个女人有些手足无措地道歉：“抱歉……我无意吓你，只是想问问……”

语调温柔，就是刚刚出声说话的人，王家媳妇摆了摆手：“不怪你，我刚刚想事儿走神了，没注意这儿还有人呢。”

她打量着这两个看上去有些瑟缩的女人，看上去似乎是一对姐妹，都面黄肌瘦的，一身打满补丁的短衫，黄扑扑的手腕从袖子里头伸出来，抓紧了藤编背篓的绳子。

这副打扮王家媳妇并不陌生。

自从外头打仗之后，青山镇偶尔也会来一些流民，尤其是那场地动以后，不少涌进来这里避难的灾民，身上带着尘土，有些惶恐不安，眼前这对姐妹，和她之前见过的那些流民很像。

“你们是在找施粥的地方吗？那不在市集里，要去镇上另一头。”看着这姐妹俩忐忑小心的模样，王家媳妇有些同情，她努力让自己表情更温和些，“早些去，晚些可就没有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姐妹俩听完她的话反而更加茫然了。

“施粥？”

王家媳妇：“……你们不是流民？”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看上去年纪更小的那个说道：“我们听说青山镇有市集，可以做些买卖，所以想来卖些东西。”她笑了笑，两个小酒窝露了出来，看上去有几分娇憨。

王家媳妇这才明白了过来，敢情她根本会错了意，人家是来赶集的，可不是什么流民。

她有些尴尬，后悔自己说话冒失，姐妹俩却像是根本没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反而又问道：“请问，市集是在这边吗？”

王家媳妇回过神来：“对，对！前面就是市集，我带你们过去！”

-

王家媳妇遇见的这对“姐妹”，自然就是来青山镇卖莲藕的宋宁和燕娘。

陈阿奶原本也想跟着一起，然而她年纪大了，无论是宋宁还是燕娘都担心她的身体，毕竟她们一路过来可不只是要用双脚走路，还要坐一截“飞机”——没错，就是角雕阿呆。

宋宁委托河狸们仿照前世那些热气球的结构，做了一个十分巨大的载人吊篮出来，这个吊篮用藤条编织而成，底部铺上了一层稻草来减震，而最上面则是宽大结实的把手，方便阿呆用爪子钩住。

阿呆降落的地点，就在青山镇外三岔路口不远处，走过去还有一段距离，燕娘干脆动手给两人伪装得更加落魄和狼狈一些，这样即使是遇上小河村的人，也不会认出她们的真实身份。

她们并不知道村里后来发生的事，只想着宋宁手里还背着一条人命，要是被官府当成犯人抓起来就完了。

燕娘的伪装是好，可又有些太好了，这才被王家媳妇误认成了流民，闹了误会。

似乎是觉得过意不去，王家媳妇一边领着她们走，一边主动与她们攀谈起来：“我夫家姓王，你们叫我王大嫂就好，你们呢？”

燕娘道：“我叫陈云，叫我云娘就好，这是我妹妹陈宁。”

“陈云，陈宁……这名字可真好听，你们是哪个村的呀？小河村，山脚村还是王家村？”

“不是，在北边，叫山石村。”

“山石？”王大嫂咀嚼着这个名字，“好像没听过。”

燕娘解释：“是很小的村子，离这儿有些远。”

“哦，这样。”王大嫂点了点头，没有怀疑这个答案的真实性，又好奇道，“那你们怎么会想到来咱们青石镇？”

“之前有个卖货郎来村里的时候告诉我们，青山镇有赶集特别热闹，所以才想来这边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做些买卖。”这次是宋宁开口，她左右张望了一下，面色疑惑，“是不是咱们来的时间不对呀？”

王大嫂解释道：“之前是很热闹，就是前头闹了场地动，附近村子都遭了灾，也没什么人来了……你们村没有吗？”

燕娘心里一紧，宋宁摇摇头，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或许是我们离得远吧。”

“那可真是走运。”王大嫂感叹，“咱们镇上还算好，你们不知道下头那些村里死了多少人，有些村子一夜之间就没了，还有些死伤大半，村子也被埋了，剩下些老弱病残没了活路，只能变成流民，到处讨粥吃，所以我刚刚才误会了。”

燕娘忍了又忍，还是将“小河村怎么样了”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她和对方刚刚认识，又是假扮成了一个山村农妇的形象，无缘无故提起小河村，万一对方起了警惕就麻烦了。

“不说这个了，你们来青山镇，是打算要卖些什么？”王大嫂问道，“我家男人就在市集里摆摊卖猪肉，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能帮上忙。”

燕娘与宋宁对视一眼，燕娘将背上的背篓取了下来：“这个——我们叫做莲藕。”

“莲藕？”

这名字，王大嫂听也没听过，探头往里看，一个个倒是长得圆润可爱，姐妹俩连孔洞都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不仅没有淤泥的脏污，还带着点玉一样的莹白。

她自认眼光毒辣，这东西却是她根本没见过的。

“……这是什么，能吃不？”

“能！”燕娘点点头，“我们平日里都是吃这个填肚子。”

“……眼下大家伙儿光是攒钱买米粮都费劲，估计没多少人愿意掏钱再添个菜——”王家媳妇刚还皱着眉头，感觉姐妹俩卖这东西似乎不太可行，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抓住了刚刚那句话里的重点，“不对，云娘你刚刚说，这东西能填饱肚子？！”

“对。”这次回答的是宋宁，“不仅能填肚子，而且一点不贵——王大嫂，镇上现在粮价多少？”

“麦价如今是一斗一百文钱，米是一斗一百八十文。”

宋宁笑了笑：“这莲藕不好称斗，那就一斤……五文！”

五文钱，这个数字并不是随口说的，而是昨夜她和燕娘、阿奶一起商量得出的数字，这个时代的“一斗”，大概能换算成十斤，所以麦价可以说是十文钱一斤，米是十八文。

显然，和它们比起来，莲藕的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

王大嫂到底是屠户家的，宋宁这边话音刚落，她就已经心算出了这莲藕的价格，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一下拉住了宋宁的手臂，语气急促：“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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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