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便是李凤口中的“李姑婆”，早些年拉媒为生，她自己精明找了个好男人，说起媒来却是颠倒黑白，连瘸子也能说成健步如飞，这年头又多是嫁去外村，被她说媒的女人到了成亲那天才得知噩梦真相，再想逃离便是千难万难。

为免这些女人逃回家，李姑婆还给了银钱给她们娘家父母，若是有兄弟的，更是连兄弟一起笼络，娘家得了好处，便也就熄了再去讨公道的心思，反而劝自家女儿好好过日子，李姑婆又反手拿着这一番经过去婆家面前讨些礼钱，两头通吃。

旁人不知，李家人却都清楚她本性利字为先，尤其受不了碰壁吃灰，若是燕娘回绝，便是连这李姑婆一起得罪，说不准会在背后传些什么腌臜话出来——李天霸这一出是铁了心要将燕娘抢到手不择手段了。

村人们不知所以，只听见李姑婆要给人说媒，都有些好奇，唯独李凤脑子却转得快，知道大哥李天霸的用意，特意用一人一小袋粮食为饵，将众人诱至燕娘门口，要的就是她骑虎难下。

见燕娘迟迟不出，李姑婆脸色越来越黑，李凤心里暗喜，面上却做出焦急模样：“我分明看见她进去的，难道是没听见，李姑婆不妨等一等？”

字字句句都是踩在李姑婆难以忍受的死穴上，激得她眉毛倒竖，头上的钗子都舞得生风，就在她拍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要将这门拍碎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燕娘神色平淡地站在门内：“有何贵干？”

村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燕娘，她说是来给你说媒的。”

“燕娘何时有了相好，怎么咱们都不知道？”

李凤火上浇油：“还是燕娘有手段，前头男人才没了，这就有人送上门来了。”

“你就是陈燕娘？”李姑婆仿佛挑货品似的，上下将燕娘从头到脚打量了个来回，颇有些傲然，“好大的架子，你可知晓我为谁来做媒？”

“不知晓，也无意知晓。”燕娘淡淡道，“燕娘只是个未亡人，不想沾什么姻缘，这会儿还要回去给亡夫上香祈福，如果没什么事，烦请各位从我家门口离开。”

燕娘性子向来温柔，与人说话也是轻言细语，谁也没见过她脸上带着温和，言辞却如此严厉的模样，更不必说李姑婆从来听惯了吹捧，只有别人被她忽悠得团团转，哪有人给她吃闭门羹，更是火冒三丈。

勉强压住火气，李姑婆抬眼看到了屋内坐着的陈阿奶，联想到燕娘与婆婆相依为命的事儿，她眼珠子一转便生一计：“那边的老姐姐，天大的好事儿，我可是来给你家送福运的！”

宋宁就坐在陈阿奶身边，听李姑婆那尖锐嗓音跳过门口的燕娘直奔陈阿奶，就知道这老太婆没安好心，她气愤不已就要站起身和对方理论，却被陈阿奶拉住了：“什么福运？”

李姑婆都做好了被陈阿奶无视的准备，听她竟然回了话，心下暗自得意，婆媳只有不对付的，哪有亲如母女的，不过是骗骗旁人罢了，瞧吧，一听到有好处，这婆母便上了钩。

再看旁边的燕娘，已是闭上了嘴，李姑婆得意一笑，刚要迈步进来，陈阿奶又道：“你就站那说。”

李姑婆悻悻地收回脚，想到这一单做成后能收多少好处，又雄赳赳气昂昂了：“就是那村长家的独苗苗，这不，对你们家燕娘喜欢得紧呀，愿意送你们三十斤稻米来换燕娘跟了他，你说说，这是不是天大的福运？”

灾荒年生，粮就是命，村民们听得眼珠子都瞪圆了。

“三十斤，那还是稻米……那可不是麦子，粥都能生出油来！”

“这寡妇竟然还能值这许多！”有人联想到李凤前头的话，扼腕叹息，“这寡妇可真是命好。”

村人们窃窃私语，李姑婆趁热打铁：“要我说，这可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天大好事，你可要知道燕娘这样貌，这身段，不知道平日里能惹出多少是非，讨多少闲话，偏偏她又没给你们陈家留个一儿半女的续香火，你说说，这要不是他家独苗苗怜惜燕娘，愿意给她个容身之处，上哪儿能有这么好的事儿？”

李姑婆表面上处处为燕娘着想，似乎是真心赞叹她找得如意郎君，可细一想，她句句都是戳人心窝子。

宋宁听不下去了，哪怕陈阿奶不让，她也毫不犹豫地冲到了大门口，将燕娘护在了身后：“张口就是给人造谣，你连这是不是燕娘的家都不知道，怎么就那么斩钉截铁地说她惹是非了，惹了谁的是非，你吗？”

特喵的，现代人真是忍不了这种癫婆言论！

寡妇怎么了，燕娘和她老公恩恩爱爱，出意外是她愿意的吗？唯一宝贝的女儿早夭，做母亲的难道不是最心碎的一个？怎么到了这些人嘴巴里，倒像是燕娘得了便宜还卖乖似的。

“你这丫头，我说的可是实话！”

“什么实话，你连做个媒都遮遮掩掩的，聘礼纳吉你是一个字不提，你这是做媒，还是人牙子来买人呢？谁要相信你！”

是的，宋宁反应过来，这老太婆从头到尾都声称自己是保媒，却丝毫不提聘礼，开口闭口只是“送粮”，连形容成亲也是用“跟了他”这样含混不清的表达。

再联想到李天霸那混不吝的样子，这里头没鬼才怪！

李姑婆没想到宋宁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脑筋转得倒是挺快，还没来得及反应，宋宁又质问道：“你老实说！到底是要娶燕娘为妻，还是要让她做个没名没分的……妾！”

她步步紧逼，李姑婆恼怒不已：“当然是妾，一个克夫又克儿的小寡妇，还想嫁给人家做大老婆不成，做妾已经是抬举她了！”

这根本是胡诌，“宋宁”的记忆里，只有城里那些富贵人家才会娶小妾，这些妾也往往是贱籍出身没得选择，李天霸这么对燕娘，完全就是在小河村横行霸道惯了，想学土皇帝享齐人之福，对燕娘没有一点尊重。

宋宁牵住燕娘的手，燕娘挣扎了一下，宋宁却不肯松手，反而用了些力，紧紧地握着不放。

两人平时亲近，她早已发现燕娘沉默之下，是手指在剧烈发抖——燕娘在忍耐痛苦，忍耐自己的悲惨被人当做笑料和谈资，这种时候她要是不保护燕娘，燕娘对她的好才是喂了狗。

宋宁决定不给这老太婆胡说八道的机会，她一张嘴叭叭不停：“怎么，寡妇就得给人当小，那我想问问您老人家男人还健在否？要是不健在了，您要不考虑考虑抬举抬举您自己，让他们家八抬大轿地给您拉进门享·福·去！”

“你！”李姑婆不知道这打哪儿冒出个丫头片子，一张嘴比她还毒，气得一个倒仰，旁边李凤连忙救场，“宋宁，你不过是个逃难来的外乡人，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滚一边儿去！”

“怎么着，还能有雷来劈我？”宋宁冷笑一声，干脆把憋了一早上的闷气倾泻出来，“心虚的是你们，要滚也是你们滚吧，这是燕娘家，可不是你家！”

李姑婆故技重施，又针对起了陈阿奶，这次是连装也不装了：“陈家的，你什么主意？”

“我没什么主意。”陈阿奶垂着眼皮，终于发话了，“燕娘是我儿心爱的人，也是我的半个女儿，她若是愿意嫁，去哪儿我都由着她，她若是不愿，这陈家就永远是燕娘的家。”

燕娘眼眶湿了，几乎是陈阿奶话还没说完，她就说道：“我不愿！”

“除了亡夫，我从未与任何人定下终生，也不曾与人有过男女情谊，我一生都只会守着亡夫牌位——无论是谁，妻也好妾也罢，我都不嫁！”

李姑婆气了个倒仰：“翻了天了，真是翻了天了，克夫的小破鞋也敢跟人叫起板来了！”

“滚出去！我们家不欢迎你这种人！”宋宁拿起了栓门的木板子作势就要打她，“你愿意拿粮食卖身自己卖去，别来烦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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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对峙，最终以李姑婆的退走告终。

吃了亏，她又不是藏得住气的人，于是一路走，一路就传了些风言风语出来，在这人丁稀少，到处都是熟人的小村里，迅速地疯传了起来。

有人说燕娘对着李姑婆狮子大开口，要千斤米粮所以才谈崩，有人说不对，分明是燕娘与李天霸私下约会遭人撞破才有了说媒这一回。

这些流言蜚语越演越烈，李凤还在其中推波助澜，渐渐地演变成了燕娘勾引李天霸，早已有了夫妻之实，却又反悔不肯做妾。

燕娘带着宋宁去河边洗衣的时候，便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与李姑婆的冲突传入了他人耳朵，可这一次，就连平时对她客气的邻家嫂子，都拉下了脸不愿和她交谈，那些未出嫁的小姑娘更是一见她就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甚至远远地避开了她和宋宁洗衣的这块水域，远远地跑到了小河上游些的地方去洗了。

燕娘有心去问，可没人愿意与她搭话，就仿佛她和宋宁身边被人抽干了空气似的，洗衣时如此、农活时如此，她一直没能找到机会。

直到夕阳时分，燕娘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平日里她总是与村里的女人们坐在这个村口编竹篓子，彼此也算是有些交情，一定能回答她的疑问。

可燕娘的笑容还没扬起来，女人们一看到她，便各自收拢了东西，忙不迭地站起了身来。

“我有事，先回家去了。”

“我也是我也是，明日再来。”

燕娘怔了一瞬，却不甘心错过这个机会将话问情，上前拦住了与她关系最为亲近的杜氏：“……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怎么我一来，你们便都要走？”

那杜氏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了几句，见燕娘一点也没糊弄过去，其他人又远远近近地往这边投来视线，她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你还有脸问我，我从前还想着咱们都是外村嫁来的，应当彼此守望相助，谁知道你竟然是个天煞孤星的命！

“丫头片子也就罢了，男人竟也被你克死，你邻家的纪家父子怕是也被你克得没了命，我可没纪家小媳妇那么好骗，你以后别来套近乎！”

说完，杜氏哼了一声，不屑地看了燕娘一眼便挎着篮子走远了，徒留燕娘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杜氏三两步追上了其他女人，一边议论些什么，一边又朝这边看了几眼，发出了讥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