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公呢？”

“死了。”

相隔着一张稍显破旧的褐色办公桌，那位老花镜扒拉在鼻肉上面，几乎坠落到鼻孔的大妈，稍微抬起了点眼皮，努力让自己做到不动声色。

这里是01区专为贫困妇女提供援助的联合办事大厅，大妈对面的女人，是个偷渡客，她叫林风。

“死了。”林风又重复一次，她尽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悲伤一点，可惜，这表情做得不抬到位，不像死了老公，反倒像是死了位跟自己不太熟的友人a，还是常躺在通讯录一年道头只有除夕那天才群发一条祝福信息的那种。

老实说，这怪不得林风，毕竟她跟自己那位挂名丈夫，认识也还不到24小时。

她穿越醒来的时候，这位丈夫就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林风对这里一无所知，根据脑里的背景介绍说，这里是01区，一个鬼比人还多的地方，在大街上随时碰到的某一个人，都很有可能不是人。

林风继续说道：“我老公死了。所以，我才来的这里，我没有其他办法了。”

林风的挂名丈夫他是饿死的，因为他把仅剩的半支营养剂留给了原主。

刚穿过来的时候，林风还处在意识空白的状态，她前一秒作为敬业精神爆棚的保镖还在给某个身价千亿的富豪挡枪，下一秒，就在子弹正中眉心的瞬间，穿越了。濒死的体验让她差点以为自己是上了天堂，结果脑里就开始了影片的自动播放。

影片的两位主角，就是原主和她的丈夫。他们从15区偷渡过来，想投靠自己的一个远方亲戚帮他打劳工，再慢慢安定下来。谁知，他们来的第一天亲戚就暴毙而死，亲戚的儿女视他们为扫把星，将他们扫地出门。被迫流浪的他们只好去敲一家家饭店的门，洗碗工清洁工打杂，什么都行，只要有人肯要他们，就有收入，有收入，就有希望。

但没人要他们。

因为他们拿不出01区的身份证明。

没有一个老板会要偷渡犯，更何况是来自15区的偷渡犯。

妻子劝丈夫回去，丈夫却坚定地说：“不，不要回去，我们好不容易才重获自由，阿风，你抬头看看天空，这里的天空是蓝色的，好漂亮的天空。”

丈夫已经七天没有进食了，他只靠喝水度日，但这事，他妻子不知道，他瞒着她，死死强撑着，装着一脸轻松的样子。那天晚上，临睡前，他看着妻子把最后半只营养剂喝掉以后，还开玩笑：“营养剂闻起来像烤鸭的味道。”

妻子腼腆地笑了，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又没有吃过烤鸭，你哪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再说了，营养剂本身就没有味道。”

丈夫双手叠在头下，他看着那星空，开始设想：“我在想啊，以后等我们找到工作了，我们就租一家小小的屋子，不用很大，够住就行，有一个阳台，我就能天天下班以后看看天空，天空无论何时都很美，我们可以种点花或者菜，花用来看，菜用来吃，就这样一直到老，等到去世那天，我先走，你什么都不要帮我办，随便把我扔了就行了。”

妻子急得都要哭了：“你在说什么胡话，赶紧吐口水重新说一次。”

丈夫嘻嘻笑着：“我开玩笑的嘛，你这么紧张干嘛，人都有死的那天，阿风，不要那么怕。我先走，我也会一直等你。”

“你走了我就跟着一起走。”妻子赌气地说。

“不行，你要过得比我好，活得比我久。”丈夫拧转头，认真地看着她。

妻子不想再聊这么沉默的话题，她闷闷地说道：“睡吧，别说这个了，睡着了肚子就不饿。”

丈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在她额头献上一吻，道别：“晚安，祝你好梦。”

“嗯，你也是，晚安。”

然后，他就再也没有醒来。

原主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留下了倒霉催的林风。

林风醒来的时候，衣服右边的口袋被人塞着东西。

林风把这些拿出来放在办公桌上，那是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张沾满了果汁污迹的废纸，林风把那张纸在大妈面前展开，上面写着，阿风，去追寻更大的自由吧。

笔迹很浅，字体歪歪扭扭，看得出，他饿得连写字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

“我想给他办后事，这些钱够了，但没有身份证明，他们不给办。我只能来这里。我只是，想好好埋葬我的丈夫。”

这部影片她只看过一次，但林风就好像看过千千万万遍一样，连同细节一起一字不落完整地念了出来，那些钱林风估计是那个男人最后留给自己妻子的一线生机，平常人第一时间估计就会想到去买食物续命，但林风不会，在她眼里，这点钱不止是钱，还是道具。

讲故事的人都深谙一个诀窍，要想让听众为这个故事更加动容，就务必搭配上道具。

就像林风她原先所处的时代，那部风靡全球收割百亿票房用一条蓝色宝石项链开头的爱情片。

跟自己的情况一模一样，最后，那部爱情片的结局，深爱着女主的男主角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为女主博得生存的机会，然后，赚足观众的热泪。

林风在赌，自己唯一的听众，会不会‘流眼泪’。

但相似版本的故事，大妈已经听过好多遍了，从窈窕淑女听到两鬓斑白，讲故事的人不同，但故事却永远在重复，她足足听了好几十年，谁都惨，但01区最不缺的就是过得惨的穷人。

早就从菩萨变成判官，练出一副铁石心肠。

“按照管理条例规定，你应该被遣送回去。你想留在这里也行，但你得给我证明一点，你有留在这里的价值。”大妈杵了杵自己手上的钢笔笔帽，就如同手握大权的签证官，审问面前的新移民，你的到来能为这块领土带来什么利益，是大把大把的钞票，还是造益无数的技术。

林风想了想，钱，作为偷渡犯的她是没有的，至于技术，自己能拿得出来的，也就一样了。

林风问道：“你们这里有没有拳套？”

大妈摇头：“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东西。”

“那木板或者砖头呢？”

大妈有点不耐烦，林风问的问题实在古怪，觉得她是在扯东扯西，赖着不走，“你想要什么，你照直说就好了。”

“我力气很大。”林风伸出右手，握成拳头，补充道：“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

“有多大？”大妈的眉头皱成川字，嘴巴抿成一条线，明显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她说道：“01区已经不缺搬砖的苦工了。”

林风并没有被激怒，她环顾了一圈，发现房间里实在找不出有用的道具，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道：“我能砸地板吗？”

大妈一摆手，随便她去，说：“随便你，但事先说明，你要是受伤我们不负责医药费。”

然后，下午的14点30分，当联合办事大厅的电子钟表秒针再往前移动一格的时候，整个大厅，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地板传来明显的震感，原本还吵闹拥挤的如同菜市场一样的办事大厅，瞬间就安静下来。

不知人群当中是谁先喊道：“地震啊，快逃啊！！！！”然后，拥挤的人群爆发出疯狂的尖叫，全都涌向大门口。

有穿制服的人拧开办公室的门，进来焦急地通知：“蓉姐，好像是地震了，你这边有没有事？要不要先暂停……”

话没说完，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办公室房间的地板上，凹进去一个跟豆包一样大的坑，深度足能塞进去一个拳头。凹坑周围的地板出现了像辐射线一样放射出去一米多长的裂痕。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似乎就是眼前这个刚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的女人。

大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了。

那枚子弹正准备击中眉心，也就是说，她在原先的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了，她就只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活着，是林风一生的至高准则，她就如同一台机械人，一直坚定地执行着这个最高指令。

这一拳，用尽了还饿着的林风所有力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开门的人还一头雾水，又不敢轻举妄动，往这间办公室再踏入一步。

大妈整理好表情，请那个人先出去：“没事，你，你先出去吧，对了，跟外面的人说一声，没有地震，刚刚是装修而已。等会就叫装修工人过来，顺便重装一下地板。”

那人“哦”了一声，点点头出去了，关门前还多瞄了一眼林风。

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大妈扶稳她的老花镜，眼神变得犀利起来，像个开始认真工作的签证官，对着她的新移民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很适合你的地方。”

大妈拿出一张纸，指着上面的条条款款说道：“想留下来，你就去那里，我可以帮你写推荐信，它叫灵能管理局，我们通常都叫灵局，如果你在那里通过了考核，就能入职，只要熬过三个月的试用期，灵局可以帮你打申请拿到身份证明。”

大妈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老公的遗体，他们也有办法处理。”

“我去那里能干什么？”

“除鬼，或者可以说是超度。”

对面的人性别转换，从大妈换成了大叔，胡子拉碴的大叔指着小册子上的卡通插画跟林风说明，他就是灵局的第十分队队长邱徳。

林风拿着推荐信，来到了这个专门负责除鬼超度的地方。

“人死了会变成鬼，而在生前有强烈怨念化解不了的，就会变成厉鬼，专门豁豁咱们正常人，这时候，就得我们这些除鬼专业户出马了，这本灵能管理局超度步骤详细指南你好好读读，知道吗？”

林风问他：“鬼怎么除？”

大叔细细品着他精心冲好的热茶，慢悠悠举起两根手指，说道：“两种方法，一种是强拔，也就是暴力超度，往死里揍就行了，另一种就是净化，就是要感化它们邪恶的心灵，让它们知道世界是那么美好，生活是那么阳光，做鬼也要一心向善，两种方法都能化解它们的怨念，怨念一消，它们就会原地升天。”

林风将其理解成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意思。

大叔随手点了两下桌面，弹出一个虚拟界面。

林风盯着他不时划动的手指，心想看来灵局的福利比刚刚的联合办事大厅要好，办公设备看起来都高级点。那在这里干活，估计福利待遇不会太差。

大叔指着界面上播放的视频，问林风：“你看到鬼了吗？”

那似乎是个很寻常的地铁监控视频，林风只看到一列地铁到站，车门打开，乘客上上落落。

但确实没鬼。

林风摇摇头说道：“我什么都看不到。”然后又用手一指：“不过，那个穿白色短袖黑色长裤的女生好像有点奇怪，她的反应好像是有人拍了她一下。”

准确点来说，是有人在那个女孩子的屁股后面拍了一下。那女孩子惊愕地回头，迷茫了一下，就快步离开了。

大叔的嘴角上扬了一点，他表扬林风：“观察力不错，恭喜你通过第一关考核，看不到鬼很正常，因为像这种类型的鬼，都会藏得很深，就像阴暗角落里的老鼠。”

“什么类型的鬼？”林风提问。

大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透明盒子，上面放着一对对五颜六色的，居然是美瞳？？

林风没想到，这胡子拉碴的大叔居然还有这种癖好。

“挑一双喜欢的戴上去吧。”大叔大方道，无私分享着自己的私藏品。

林风不知道他在耍什么把戏。

大叔见她犹豫，又说：“我推荐粉色的，女孩子不都喜欢粉粉的嘛。”

林风反手选了一副深绿色的戴上去，然后，她的眼睛就如同绿宝石一样璀璨幽深，似乎能看穿一切的鬼魅魍魉。

“你再看看视频。”

这一次，林风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的背后，一直紧贴着一只皮肤青色的男鬼，他背着双肩包，带着方框眼镜，上身穿着立领衬衫下身是一条休闲款的黑裤子，有点像西裤的款式。趁着下班高峰人群拥挤，他在出站以后，狠狠用手抓上那个女孩子的屁股，得逞以后就飞快跑走。

林风想着，果然，很像一只抱头逃窜的阴沟老鼠。

大叔笑道：“你想进来我们第十分队，第二关的考核就是他，去吧，祝你成功。”

林风起身准备动身，在拧开门把手的时候，那大叔补了一句：“对了，温馨提醒你一下，我刚刚给你说的那两种超度方法，鉴于第二种花的精力要比第一种的多很多，一般我们为了不浪费时间，都会选第一种。”

“知道了。”

林风头也不回地关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