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临玉跪得更低了,“生父是父,君父是父,义夫…也是父……”
他大概也觉得离谱极了,话里没什么底气,“我朝以孝、仁行天下,为义父守丧,也是人子之本分。
封晏舟一脚踹在宋临玉肩膀上,“方才小厮还说你在听曲儿!”
“是丧曲。”他招招手,身后来了一批鼓吹班子,当下就奏起了《薤露》歌,曲调极尽哀婉凄切。
封晏舟扶额:“行了行了,别吹丧了。”
宋临玉也没指望他信,用这种拙劣的借口不肯为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封晏舟数次下旨封官,皆不肯应诏,只愿做个清闲的太常寺协律郎。
一阵困意袭来,封晏舟说着熟门熟路往前院走,“走,喝两口酒,醒醒神,我有事与你商量。”
地上跪着的小厮侍卫人等皆列于两旁,为封晏舟和宋临玉让开一条路。封晏舟走在前面,忽然发觉身后之人脚步声时轻时重,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语气有些低沉和惋惜,“脚怎么跛了?”
“父亲打的”
“缘何?”
“子不孝。”
“一直虽废一身全。”良久,封晏舟一语道破关机。
在封晏舟还是太子之时,宋知行便为太子师,宋临玉为侍读。封晏舟宋临玉可以说是与封晏舟一同长大。两人一同读经书,一同游猎于上林苑,酒酣耳热之时宋临玉曾出狂言要“佐帝王,观海晏。安社稷,守江山。”
可当封晏舟登基之后,宋临玉却食言了,屡次以患疾推让任官之事。
宋太傅知道南平大厦将倾,他也有私心,想留住唯一的血脉,于是就打断了他的腿以绝仕途。
“宋临玉,你现在优游度日,与我从前又有什么两样?”
说话间,墙边粗陶做的莲缸中跳出一尾锦鲤,在地面扑腾了两下。小厮见状吓得赶急忙跑过去,抓起金鱼放回了水里。
“臣为太常寺协律郎,度曲撰歌自是臣的本职,怎么能说是虚度光阴呢?况且臣曾于民间采歌献于帝王,百姓唱出的疾苦,君父可曾理会?”
他语气平和,只是在陈述事实,可封晏舟倒希望他哪怕有一些责备。
上一世封晏舟确实荒唐,他觉得既然几大家族希望他做个昏君,那么他就做下去,苟活一世也好。
“世道衰微之时,士人大多选择及时行乐,正始时期竹林七贤皆是如此,如今君父如此、臣也如此。”
自比竹林七贤,这话封晏舟曾说过,是他为自己荒唐找的借口,如今听起来才发觉多么刺耳。
封晏舟驻足,身后之人也跟着停下脚步。身旁是一颗梧桐,一片黄叶飘落在肩头,封晏舟有些落寞:“临玉,若我说,我想重整江山了呢”
宋临玉依旧语气平和道:“不必说给臣听,做给天下人看。 ”
马上就到院,年少时二人月下对酌的老地方,可封晏舟没有继续往前走,巷子里更夫刚敲过钟,子时了,该回去了,酒也不必喝了。
“三日后你也想弃官归隐,去一个,连金吾卫都遍寻无果的地方。别走,再给我一些时间。”他沉了一口气,转身把手搭在宋临玉肩上,像从前二人玩笑时的模样,自嘲地说:“逃出来的,朕该回了。”
说罢,转身向后门方向走去,灯笼将人影拉得瘦长。身后宋临玉疑惑,他确实早已拟好辞呈,正待交付于中书门下。
封晏舟又重原路返回,直到子时才回到御庄,从后门悄悄溜进去,绕过回廊,走到琅珠那间屋子,里面烛火未燃,他鬼鬼祟祟地又翻了进去,一回头正看见琅珠站在窗边,便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臣未敢妄动”,琅珠乖巧地伸手去扶,垂眸低首,与其说是一个臣子,更像是一个家仆。
你不敢动?你三年后大军直压皇城。
琅珠睫羽扇了扇,像是憋了很久终于能问出口:“这么晚了,陛下去哪了?”
封晏舟狎戏道:“既然翻窗出去的,自然是不便外人知道的事。”短短几个字,足够他往歪了想。
身上衣服已经脏得穿不得了,就脱下外衫,只穿了中衣,对琅珠说:“告诉顾嗣业,说本君醒了。”
顾嗣业透过门缝看见琅珠正低头整理自己的中衣,像会意了什么似的,便遣人吩咐厨房传膳。
又宿到后夜,二人一起用过膳后才起身回宫,听闻回去时圣上只穿了中衣。
此时封晏舟在回宫的马车里累得筋疲力尽,他想起了被父亲打断腿的宋临玉,他没有理由责难好友,自己何尝不一样呢。他身为天子,却身不由己,从前不敢露出一点儿想要中兴王朝的念头来,否则那些权臣能扶他,也能弃他,南平朝不缺封晏舟,缺的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这天夜里,封晏舟做了个梦,梦见翊王叛乱,本该来酒驾的播仙少主,却率灭字棋长驱入京都。梦里霎时殿里浓烟肆起,咫尺不相辨,叛军副将手中长枪紧握,道:“少主,我这就去把他搜出来,这狗皇帝怕是吓得尿了,不敢出来了。”
“穹律,不急”。那位播仙少主拉了拉缰绳,如走马于街市,信步走进殿内,那是一种明知猎物难以逃脱掌心的散漫之感。
他披甲而来,手中弯刀錾刻着金丝游龙,鳞甲暗纹里沁满了血,龙眼处的血痕已显深色,不知斩过多少人。
他停马于封晏舟身前,“不逃?”琅珠居高视下,垂着眼帘,期待着上演一场引箭逐鹿的游戏。
可现实并没有满足他的臆想,“逃?那还怎么杀你?”顷刻,便见封晏舟一手持短刃,一手想将琅珠拉下马。但门外叛乱军众却无一人惊动,就看见琅珠轻而易举地夺过封晏舟手中的匕首,拉紧缰绳,马蹄重重踏在封晏舟胸前。这位南平帝王就像被秋风吹折的白草,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血水。
穹律一声轻笑,“先帝养的好废物,净学了些花拳绣腿。”
“穹律将军,这可不是废物,以前给我们送金送银,现在给我们拱手送江山啊!”门外一个叛军嗤笑道。
一句话惹得众人大笑,多亏有了这昏君,才养肥了播仙三十六城。
随后短刃便被播仙少主拿在手中前后看了看,不屑地向后一扔:“你身法不行,力道也不行,若想伤人,需得淬毒才行。”他眉头轻挑:“这么大人了,还要我教你?”
封晏舟没接他的话,血痕斑驳的脸上突然扯出一抹诡异的笑:“琅珠卖身为故国换金换银,也是千古绝唱。明明不好男色,为了让我赏你一城一池去吃迷情药,他回头看向火光中狼藉的床榻。“再吃一颗?这皇城也赏你…”
“狗皇帝,你也配。”穹律已经颇不耐烦,走马入殿,对琅珠说道:“少主,你还不杀他!”
话音未落,穹律长枪已划过封晏舟喉前,只要少主一声令下,他便按下长枪。封晏舟也期待着那一刻,这傀儡君主他早就做够了。但一次次激怒后,没能如他所愿。
梦境像石子落入春池,荡起阵阵涟漪,画面扭曲旋转,又到了封晏舟被虏至贼庭中的场景。
行营大门被推开,霎时间夕照映进帐中,斜照在封晏舟苍白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身着播仙华服的琅珠立在塌前。
他的手脚是被铁链束缚住的,眼中布满血丝,像极了一条濒死的鱼。
琅珠毫无怜悯之意,用手捏开封晏舟下颌将手中药丸强行送入喉中,封晏舟直到那是什么药丸,也知道会让自己做出什么举动,心里恐惧到了极点,在挣扎中嘶吼了一声,没想到却引来了殿外侍立的中官人郑民,“陛下莫怕,是梦魇。”
封晏舟捏紧苍白的指节,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梦中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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