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唰”一下把折扇打开,遮在面部,只留出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悄声道:“废话,我和他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说要不要好?”
言榷也不知哪来的气性,不阴不阳道:“那你俩癖好挺奇特。”
“啧,怎么说话呢。”那人不满合扇,扇柄在言榷额上轻点了一下,“亏你师尊还交代我好生照看你。如此伶牙俐齿,依我看,你根本不需要我照看。”
“何时?”言榷觑他。
“什么?”
“他何时交代你的?”
“就方才,给我传的音。”那人若有所思,“怎么,他居然没跟你说吗?”
他观察着言榷的脸色,“没说也没关系,左右我今日得闲,你跟我去我那里,咱俩就你师尊交代的话来好好聊聊。”
言榷扭头就走,徒留个背影给他。
“哎——哎!”那人对着背影招手,嘟囔笑道,“气性这么大?有点意思。”
*
言榷冷着脸,步伐迈得飞快。
盛景明一路小跑才勉强跟上。
“师弟,师弟,”盛景明气喘吁吁,“你怎么突然生气了?”
言榷动作一滞,扭头反驳道:“谁生气?”
他生什么气?有什么可生气的?
“方才连尊话都没说完,你脸突然就垮了。”盛景明比了个鬼脸,“人也没说什么呀,还关心你呢。”
言榷硬邦邦道:“我求他关心了?”
盛景明好言好语道:“我关心你不成吗?徒步走这么大一段也不嫌累得慌。来,叫声好师兄,我就带你御剑回去。”
言榷道:“我锻炼。”
盛景明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挠挠头:“你看你,口不对心。不知道生的把门子闷气还死不承认。连尊人其实挺好的,他性格就那样,说话没个正形。他不得罪人,跟谁关系都好,哪怕对我们这样普通的外门弟子也是笑脸相待呢。”
言榷没应声,只是从鼻腔里冷冷“哼”出一声,算做回应。
他也不知道那股无名火从何而来,只是听到殷不觉私下同连孟交代“好生照看”自己,心里头就莫名膈应。
“哎呀,你别不理人呀。”盛景明有点急了,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题缓和气氛,“说起来,连尊这人可怪了。”
“据说当年归一门重建,正是百废待兴,多少人争着管事,收徒,占山头,他可倒好,直接一头扎进那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藏书阁,自请当个守阁人躲清闲,外头杂事一概不管,谁叫也不好使……”
言榷猛地扭头:“归一门重建的时候,他也在?”
“对,在的啊……”盛景明点点头,他被言榷骤然锐利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怎……怎么了?”
“他怎么会在。”言榷轻喃。
“归一门当年蒙难险些覆灭,连尊可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老人。”盛景明不明所以,“跟门主可谓是同生共死,有过命的交情,归一门重建的时候他肯定在的,毕竟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啊。”
言榷脑海里不断想起殷不觉不久之前说的话。
动机难测,不必深究……
群狼环伺,各有所图……
余者,皆非旧人……
皆非旧人。
言榷忽然抓到了些什么,猛地转身,朝着刚才离开的方向,大步流星地折返回去。
“喂!师弟!你又去哪儿啊?”
盛景明再次被丢在身后,懵头懵脑愣在原地,纠结该不该追。
*
连孟在原处还没走远,正慢悠悠地晃着他那把折扇,在回廊下欣赏一株开得正盛的玉兰。
他似乎早有所料,听到身后局促的脚步声逼近,嘴角便勾气一抹了然的笑意。
“哟,”连孟懒洋洋地转身,折扇“唰”地一声潇洒展开,只露出一双带着促狭笑意的眼睛,开口就是调侃,“这么快就想通了?想知道你师尊到底跟我交代了些什么?”
言榷在他面前站定:“不是。”
连孟挑了挑眉:“哦?”
言榷开门见山:“连尊,我想去一趟藏书阁。”
连孟慢条斯理的将折扇拢在掌心敲打,发出规律的“嗒嗒”声。
他上下打量着言榷,道:“方才我那么诚挚地邀你,你头也不回就走了。如今折返回来做什么,总不能是要跟我去藏书阁喝茶吧?”
言榷迎着连孟探究的目光,脸上摆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窘迫和少年人的执拗:“方才……是弟子莽撞了。只是……”
他故意顿了顿,像是难以启齿,“实不相瞒,连尊刚才说自己是同师尊穿一条裤子长大,弟子觉得此言有损师尊威严,却又不敢名言,所以才一时气性上头,对连尊不敬。”
连孟折扇敲打掌心的节奏慢了一拍:“哦?”
言榷目光诚恳道:“但这绝非弟子本意,弟子对连尊的尊崇之心日月可鉴。”
“是吗?”
“是。”言榷斩钉截铁,“况且师尊在闭关前曾经叮嘱过弟子,若修行上有惑,或想了解宗门旧事,可直接到藏书阁寻连尊。”
“啊,”连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微微眯起,“他亲口说让你来找我?”
言榷眼神毫不避让:“是,连尊若不相信,可向师尊传音求证弟子所言真伪。”
他这说的可不是假话,殷不觉昨晚确实说过他可以随时去藏书阁翻阅典籍。就算是殷不觉本人在这里,也不怕说漏嘴被拆穿。
连孟盯着言榷看了几息,忽然又“唰”的展开折扇,哈哈一笑:“我自然信你。居然是门主开的金口,那你便随我来吧。”
他转身带路,步伐依然悠闲:“说起来,老殷这人,眼光挑剔得很。想当年多少人想拜如他的门下为徒,都被他直接了当一句‘不收’给打发了。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同他认识的,身上又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他主动收你为徒?”
连孟侧过头,想从言榷的表情探出一二。
言榷含糊其辞:“弟子愚钝,资质也不佳。此番跟随卫师姐外出历练才有幸得见师尊。当时弟子险些被妖精所害,大抵是师尊路过,瞧弟子可怜,才出手相救。”
“至于收徒……想来是运气好些,正巧碰上师尊想收个徒弟端茶倒水,洒扫铺被,稀里糊涂捡到便宜了。”
“可怜?”连孟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殷不觉什么时候会怜香惜玉了?”
言榷:“?”
虽然都心知肚明对方都在鬼扯,但“怜香惜玉”这个词语用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对?
连孟“啧”了一声:“我跟他穿开裆裤就认识,你别看他平时看起来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但实际上就是一个神经病,心肠比石头还硬。正常情况下要是遇到这种拖师门后腿的弟子,他瞧都不带瞧一眼,怎么可能还大发慈悲出手相救。”
他摇着头,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连尊与师尊相识甚早,情谊深厚,自然比弟子更了解师尊。”言榷顺着他的话,把皮球踢回去,“弟子拜师仓促,实在不知师尊为何垂青。若连尊知晓其中内情,还望连尊能指点迷津,弟子感激不尽。”
“这你就是在为难我了。”连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老殷做事全凭心意,许是他瞧你长得像某位故人,心血来潮也未可知。”
“故人?”言榷问。
“嗯……”连孟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莫要提……莫要提!”
两人一路行至藏书阁。这座建筑古朴恢宏,带着岁月沉淀的气息,高处的壁檐还留有些许烈火灼烧过的痕迹。
上面的牌匾与整座殿宇的风格格格不入。牌匾上的字迹同“不知阙”的题字有七八分相似,肉眼可见的区别是运笔的成熟与否。
可见大概率是同一人不同时期所撰。
言榷一开始离得远,并未看清牌匾上写得什么字,待看清上面的题字是什么的时候,满腔无言已溢上心头。
——海底捞
殿门两侧的楹联亦是朴实无华:
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啊啊啊啊
快一起遨游知识的海洋吧吧吧吧
楹联上的字迹又跟牌匾上的有所不同,如果说“不知阙”三个字是大师墨宝,“海底捞”三字则是初学者临摹的名师名帖,至于楹联嘛……
鬼画符。
言榷看得直皱眉。
“喏,到了。”
连孟掏出一枚样式奇特的玉符,对着大门上一个巴掌大的阵法贴了贴。
“滴——”一声,沉重的门扉向内滑开。
同时,贱嗖嗖迎宾语响起:
“欢迎光临海底捞~”
言榷:“……”
他很好奇归一门没遇难前,到底有个怎样的神人混在里面搞抽象。
“这是门禁卡。”连孟把玉符随手抛给言榷,率先走了进去。
言榷紧随其后。
“海底捞”里面光线略暗,弥漫着书卷特有的陈旧墨香和微尘的气息。高大的书架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头。
“规矩都懂吧?普通弟子一楼、二楼典籍可随意翻阅,不可损坏,不可带出。三楼以上,非长老手令不得入内。”他指了指通往楼上的木质楼梯,“不过你既然是老殷收的徒弟,也就没那么多限制。想看什么就自己翻吧,我还有点事,就不陪你了。”
他摆摆手,作势就要离开。
“多谢连尊。”言榷躬身道谢,看着连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厚重的阴影里。
然而,言榷并未立即行动。
他站在原地,随意地打量四周。
他故意走向一排书架,抽出几本无关紧要的《洗髓伐经》,《灵草图谱》,《基础阵法浅析》,装模作样地翻阅起来,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尘埃味,光线在层层书架间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一片寂静。
但直觉告诉他,这寂静并非空无一人。
连孟那看似洒脱离去的背影,很可能只是个幌子。
言榷开口诈他:“连尊去而复返,可还有事?”
毫无回应。
言榷直言道:“这藏书阁原本就是连尊的地盘,若您不放心想监视我,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出来盯着,何必躲在角落,倒显得自己鬼鬼祟祟,心怀不轨。”
连孟无奈现身:“你这小子,鬼灵精怪。”
“连尊若是得闲,不妨现身。正好弟子在功课上还有些不解之处需要向连尊请教探讨。”
连孟不再多言,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大门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将内外隔绝。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言榷脸上那点恭敬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和一丝计谋得逞的微芒。
他不再浪费时间,目光如电,迅速投向存放宗门史志和旧档的区域,开始了真正的搜寻。
他飞快地翻阅着书脊上的标签:
《归一门大事纪》
《宗门长老名录》
《历代弟子功勋录》
《宗门产业志》
……
这些记录的全是归一门重建之后的内容,与言榷想找的东西毫无关联。
他迅速扩大搜索范围,寻找是否有夹层或者暗格。然而,所有关于归一门历史的记载,起点无一例外都是归一门重建的那一年。
再往前?
一片空白。
仿佛这个庞大的宗门,是凭空在那一年诞生。
言榷的心沉了下去。
他站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里飞舞。
一股冰冷的荒谬感攥住了他。
他早该想到的。
一个几乎被血洗殆尽,高层尽数换血的宗门,怎么可能将那段惨痛耻辱堂而皇之地记录在公开的藏书阁里?
殷不觉那句“群狼环伺,各有所图”在耳边回响。那些“旧人”,那些真相,都被刻意抹去了。
失望夹杂着一丝烦躁涌上心头。
看来这趟是白来了。
言榷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直隐藏在袖中的掌心契印位置,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灼热感。那感觉并非来自契印本身,更像是契印与周围某个未知存在产生了共鸣。
言榷猛地顿住脚步,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处,那枚殷不觉留下的契印正散发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金芒。
而契印光芒明灭的节奏,竟与方才他站立位置后方不远处,一面看似普通的巨大书架侧板内,某种极其隐蔽的灵力波动完全同步。
言榷的心跳骤然加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面书架侧板。
木板厚实,纹理粗糙,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但当他将带着契印的掌心,缓缓靠近那木板边缘一侧仿佛被虫蛀过的暗色区域时。
异变陡生。
掌心契印的光芒瞬间变得明亮,那暗色区域也同时亮起一个复杂玄奥的符文虚影。
两者光芒交相辉映。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机括转动声响起,那面几乎与墙壁浑然一体的书架侧板,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古老,沉寂,带着尘封岁月的阴冷气息,从那缝隙中扑面而来。
里面,赫然是一间隐藏的密室!
言榷压下心头的悸动,侧身闪入那道缝隙。
密室不大,光线昏暗。
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勉强照亮。
想象中的秘辛卷宗并未出现。
环顾四周,空荡荡的石室中央,只有一张石桌,上面随意摆放着几卷泛黄的空白画卷,小半盒劈成两半铜钱碎片,几件铜钱做成的挂饰,还有一个残破的铜钱剑穗。
言榷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就这?
他皱着眉,指尖拂过冰冷的石桌,只有厚厚的灰尘。
这些物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毫无价值,更别说揭示什么宗门秘辛了。不知道是哪个无聊的前人,吃饱了撑的把这种破烂藏得如此隐蔽。
他暗骂一声,转身欲走。
就在准备离开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密室的天花板。
那不是普通的石顶。
整个穹顶,竟是一幅巨大无比的壁画。
壁画描绘的似乎是月下峰顶,两个人影正在对坐饮酒,石桌上放着酒壶杯盏。
一人姿态潇洒随意,斜倚着山石,另一人则坐得笔直,带着一种内敛的锋芒。
两人似乎在论剑,又似在畅谈。
然而,诡异的是。
当言榷凝神细看时,那两个人影的面容却如同笼罩在一层流动的薄雾之中。
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分毫。只能勉强辨认出他们的身形轮廓和衣着打扮。
坐得笔直的那人,一身青衣,身姿挺拔如松。
是殷不觉。
而殷不觉对面那个人,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貌和神情,却能感觉到此人举手投足间的意气风发和张扬恣意。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对应的人物跳入言榷脑海。
——殷不觉那位早亡的道侣。
感情这地方,是殷不觉为他道侣打造的亡妻回忆录?
这个念头一起,言榷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一股强烈的好奇和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看得更清楚,想确认那个模糊的身影到底是谁。
目光扫过角落,那里靠墙放着一架积满灰尘的木梯,显然是前人留下的。
几乎没有犹豫,言榷快步走过去,搬起那架沉重的木梯,架在了壁画下方。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梯子顶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和探究,试图去触碰那壁画中朦胧的面部轮廓。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及冰冷壁画的瞬间,异变再生。
壁画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寒芒。
一点银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从壁画中杀出,直指言榷眉心。
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言榷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
他满脑子都是就这样死了那也太冤了。
千钧一发之际。
言榷掌心那枚沉寂的契印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金光瞬间形成一个凝实的护罩,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
“铛——”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在狭小的密室里炸响。
武器狠狠撞在金色光罩上,幽蓝的寒光与炽烈的金芒激烈碰撞,爆开一圈肉眼可见的冲击波纹。
预想中的恐怖穿透并未发生。
那金光仿佛蕴含着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不仅坚不可摧,还产生了一股强大的吸力。
言榷只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猛地裹住了自己,眼前刺目的光芒瞬间吞噬了一切感知。
天旋地转,乾坤倒错。
耳边是呼啸的狂风和空间被强行撕裂的嗡鸣。
这种恐怖的撕扯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光芒消散,失重感传来。
“噗通!”
言榷被重重摔落。
他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好不容易才压下强烈的呕吐感,挣扎着撑起身体。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其简洁的石室,灵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正中央,只有一个散发着寒气的玉台。
而此刻,他正狼狈地摔趴在玉台之上。
更准确地说,是摔在了一个盘膝端坐于玉台之上的人身上。
那人一身青衣,双眸紧闭,面容沉静,周身萦绕着强大而内敛的灵力波动,正处于深沉的老僧入定状态。
正是闭关中的殷不觉。
言榷的的手掌,此刻正不偏不倚地按在殷不觉紧实温热的胸膛上,另一条腿还极其尴尬地卡在对方盘坐的腿间。
他抬起头,正对上殷不觉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双眼。
不同于往常,殷不觉的眼珠现下是一片浑浊的惨白,瞳仁与眼白界限模糊。那双白瞳黯淡无光,如同死物般僵滞空洞,毫无生气。
言榷试探着伸手在他眼前,无论如何变换,白瞳都始终凝固不动。
言榷的心跳蓦地错了一拍。
殷不觉竟然是个瞎子。
赶榜!赶榜!满脑子都是快敲啊死手![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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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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