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书,来,张嘴!”
回家来四五日了,宋修濂每天不是逗书书玩,便是喂书书吃。
这日恰逢中秋,宋修濂端了一大盘花生米坐在书书面前。碧空如洗,气朗天清。农家小院里,再寻常不过的光景,宋修濂却有那么一瞬恍惚,就这样伴着朝阳清风,坐到地老天荒也挺好。
“来,书书。”
他又唤了一遍,书书张嘴,宋修濂两指一弹,一粒花生米准确无误落入书书嘴里。
“再来!”他又丢了一粒给它。他不过离开两月,书书竟瘦成这般,着实叫人心疼。
“莫不是想我想的?”宋修濂逗它,自作多情了一把。
书书也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吃着。宋修濂讨了个没趣,将一盘花生米悉数推给了它,“好了,不逗你了,我该去地里干活了。”
第一世时,他下乡做了五年知青,倒也学会了种地。这一世,忙着读书考试,也没时间帮衬家里做活,现下得空,自是该好好表现一番。
宋修濂起身,刚要拿了镰刀往地里去,突然外面一阵锣鼓喧天。他心下出奇,放了镰刀出来相看。柱儿和宝儿也都在家中,两个小家伙比他还要好奇,早已先他一步跑出了院门。
远处,三四个衙役模样的人朝这边而来,宋修濂望着,心里早已猜中了七八分,何其相似的场景,这不是喜报是什么。
果然,下一秒便听到锣鼓一声响:
“喜报,喜报,下井村考生宋修濂得了此届的院案首。”
“喜报,喜报......”
同样的话,报喜的差爷喊了一路,此刻地里做活的人都按捺不住了,纷纷丢下锄具跑来宋家贺喜。
宋母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得知自己儿子考中秀才时,激动地差点厥过去。她边抹着眼泪边喜不自胜,十年心血总算没被辜负。
宋若桐与宋若萍也从地里赶了回来,一家子围着几位差爷问东问西,上座敬茶。差爷喝了茶歇了口气,方拿出抚台大人奖赏给秀才公的银钱。
宋秀才连中小三元,抚台大人十分赏识,特赏银钱五十两。宋修濂谢过,几位差爷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方行马离去。
“宋家妹子,恭喜恭喜啦!”
几位差爷刚挪步离去,村里人的恭贺声便接踵而来。宋母喜的合不拢嘴,一一谢过。
“修濂他娘,修濂考中了秀才,这次你是不是该请大家好好热闹一番了。”说话的是上回宋修濂得了县案首后提议宋母请大伙儿吃饭的婆子。
宋母脸上挂着笑,应道:“该的,该的,三日后我们宋家请席,乡亲们都来吃好喝好。”
得了她这话,大伙儿心里一阵乐呵,絮絮叨叨几番,准备地里忙活时,李村长突然走了进来。李村长激动不已,拄着拐杖的手颤巍巍说:“宋家妹子,修濂真中了秀才?”
宋母赶紧要宋若桐搬个凳子来,扶他坐下,说道:“托村长的福,中了,中了。”
李村长一把年纪了,得了这话,高兴地胡须翻翘,眼角的褶子挤得更加深了。
“好啊,宋家小子不得了。咱们村几百年出不了个秀才,上次中秀才的还是修濂他爹,今番修濂也中了,这说明上天垂怜我下井村,不绝我下井村的读书人哪!”
李村长欣喜之至,竟悄么声息地掉下眼泪来。他拿袖子将眼前的一层雾蒙拭掉,又说:“宋家妹子,修濂中了秀才,这在咱们村是头等大事,到时村里可得好好操办操办。”
宋母点头应道:“应该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就三日后,十八日那天。”
李村长捋了把胡须,思索一番,最后说道:“日子可以,正好大家地里的庄稼也收的差不多了,今年是个丰收年,大家正好凑一块儿乐呵乐呵。”
一时间,气氛高涨,大家欣然自喜。
李村长捋着胡子继续说:“宋家妹子,这办席的钱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修濂中了秀才不只是你宋家的喜事,更是咱们下井村的喜事。这办席的钱,大家多少都会出一份子的。”
宋母予之一笑,办席的钱她倒不太担心,她家修濂刚得了五十两银子,加上之前得的二十两,怎么着也够办这次筵席了。
遂推谢道:“村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这办席的钱就不劳烦大家了。修濂得了秀才,官老爷赏了一些银钱,我大致估摸了下,办席的钱是够了。”
李村长却不依:“那怎么能行!修濂往后还要读书,这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呢。而且你这一大家子,大的小的都要张嘴吃饭,那点钱怎么经得住折腾。宋家妹子你就甭推辞了,听我李柱山一言,这筵席的钱大家一块儿出,剩下不够的你宋家补齐就是。”
李村长话都说这份上了,院中站着的各位村民岂能不知其意,有些嘴快的立马附道:“是啊,是啊,村长说的极是,修濂考中秀才是我们全村的大喜事,既是全村人同乐,这筵席钱怎能由你宋家独出,大伙儿虽不富裕,几十个钱还是拿的出来的。”
一人先出,其余人怎甘落后,纷纷抢道:“是啊,宋家妹子,修濂中了秀才,我们大伙儿都高兴。这多的拿不出来,少的还是有的,不论多少,都是大伙儿的一片心意,大妹子你就别再推辞了。”
大家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言,争先恐后要拿份子钱,弄的宋母倒个不好意思。她对大家道了声谢:“既是大家的一片心意,那便听村长的。”
随份子的事定下来之后,大家又围在一起商讨筵请事宜,请哪个大厨烧饭,摆多少张桌子,筵请地点设在哪里等等,诸多琐碎,却又不容忽视的繁杂。
宋修濂抱着书书站着人群外,将他们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既是要筵请闹腾,怎可少得了他的老师,以及他的同窗们。
待村民们散去,他将此事说与母亲。宋母听罢,欣然应允:“那是自然,老师同窗是你读书路上的指引人及同伴,岂有不请之理,你下午就去拜请。”
宋修濂好笑,他娘怎么比他还心急,遂早早用了午饭,马不停蹄往镇上而去。
他先去了书院沈夫子家,而后又去了秦朗家,再然后就是葛玉才家。他把平日里要好的同窗都请了个遍,最后去的是县里谢广筠家。
中秋佳节,阖家团乐。宋修濂到了谢广筠家时,发现沈知县也在。沈知县笑眯眯起身,与他招呼一声,而后将人请到了衙里。他们县今年出了个连中小三元的秀才,那可是百年难得,祝福的话少不了,奖赏更是不能少。
沈知县本想着过几日亲自登门送奖赏,不想今日就给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日奖了得了。
他着衙役取了五十两银子交给宋修濂,宋修濂并不推诿。秀才受当地父母官的赏惠,自古以来就有之,天经地义,没什么好推诿的。
宋修濂欣然接下,拱手道:“学生谢过大人。”
秋季天气转凉,天也黑的早。宋修濂陪着沈知县说了会儿话,看着时候不早了,方起身拜别沈知县。
宋修濂面见沈知县时,谢广筠始终陪同在侧。这会儿出了县衙,谢广筠对他说:“天快要黑了,路上不好走,我让阿吾赶马车送你回去。”
阿吾是谢广筠的贴身小厮,随叫随到,此刻人就守在衙门外,听到公子喊他名字,兴冲冲跑了过来。
宋修濂连忙推谢道:“不必了,今夜月明,回家的路上不黑,我自己回就行。”拜别谢广筠,他转身投入昏黄暮色中,疾疾而去。
三日后,筵请之日。
一大早,乡亲们就开始了忙碌。设筵地点定在了谷麦场,谷麦场场地足够大,足以容得下全村之人。
除了村里人,来的还有宋修濂的老师与同窗,还有宋若桐的夫家吴家人。
宋修濂正在院中与同窗们说着话,吴元聪突然走进来。他与宋修濂的同窗招呼一声,而后将人拉进了屋里。
不待宋修濂发话,他已递了个小匣子上去,“姐夫的一点心意,望弟弟笑纳,不要推辞。”
宋修濂打开匣子,里面躺着六十六锭银子,他忽地合上,推还给吴元聪,“不,姐夫,这礼太重了,宋修濂承受不起。”
这吴元聪送银两与县长送银两含义可大不相同,县长送他银两是体恤爱民之意,吴元聪则不然,他三姐还未过门呢,他怎可受如此重礼。
即便将来他三姐嫁过去了,他也不能收人家如此厚礼。
“使不得,姐夫,你快快收回去。”宋修濂又推了一遍。
吴元聪哪里肯依,硬是要送给他。
二人推来阻去,互不相让,最后还是吴元聪占得上风,他将匣子往宋修濂怀里深深一推,转身跑出了门。这会儿人多眼杂,料他宋修濂再怎么不好收受,也不好这个时候跑出来追着他奉还。
宋修濂本欲追出去归还给他,奈何葛玉才突然闯进来,他只好先把装有银两的匣子放进抽屉里,想着待筵席散去,再归还也不迟。
一直到了未时,筵席才开。
谷麦场上,摆了二十多张桌子,男人们分坐几桌,女人和孩子们分坐几桌。男人们喝酒谈天,女人们闲唠家常,孩子们则撒欢疯闹。
李村长压下众人的吵闹声,要他们的秀才公来给大家讲几句话。
讲什么好呢,宋修濂冥想,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说来讲去,也不过几句感谢的话。
万千话语尽在不言之中,给大家敬酒三杯吧。
第一杯,敬母亲,敬姐姐;
第二杯,敬老师,敬同窗;
第三杯,敬邻里,敬乡亲。
若非桌席上讲究酒行三献,他都要再敬一杯给自己了。他不容易啊,连穿三次,竟然没被击垮,还能在此谈笑风生,他觉得自己可真是牛逼。
嗯,这么牛逼,怎能不敬自己一杯呢,自己给自己斟了上,一个轻仰,无声喝了下去。
宋修濂是跟老师与同窗们坐的一桌。酒过三巡,桌上话语渐多,沈夫子接着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那瞿州城的鸿运书院的山长是我多年的知交故友,你们若是想去那里读书,我可帮忙引荐一二,也好让你们有个照拂。”
在座的学生有七八个,沈夫子这话真正说给的其实只有三位:宋修濂,谢广筠,以及许淮生。此三人在院试中得了秀才,秦朗与蔺童不幸落榜了。
许淮生起身对沈夫子作了一揖:“学生谢过老师,学生的家人已经替学生找好了书院,就在咱们顺安府。”
沈夫子摸着胡须点了点头,而后又问谢广筠与宋修濂:“你二人呢?去哪里读书?”
谢广筠起身拜谢道:“那便有劳老师了,学生的家人也是此意,要学生去鸿运书院就读,学生已经应下了。”
沈夫子依旧是赞许地点点头,目光最后落在了宋修濂身上。宋修濂吃了几杯酒,这会儿脸颊正烫,不待他开口,那厢谢广筠已说:“修濂你与我一道吧,咱二人彼此也好照应。”
宋修濂犯了难,那鸿运书院好是好,可就是离家太远了。他想找个离家近的书院读书,那样家里有什么事,他也好早些赶回来。
可接下来沈夫子的话让他动摇了。
“男儿志在四方,不必拘于家里。况那鸿运书院历来有惯例,凡学习好的学生,学杂费用一概全免。你此次得了院试第一,学费之事自是不用操心。听老师一言,与广筠一道去吧。蛟龙虽非池中物,不遇风云也不得哇。”
宋修濂思量再三,而后起身拜揖:“修濂谢过老师,但凭老师作主。”
沈夫子一捋胡须,心欢意满。
筵席一直到薄暮时分才歇去。是夜,月凉如水。宋修濂吃多了酒,走起路来身子轻飘飘的,他不胜酒力,倒床就睡。
可他的意识却是十分清楚。睡前喜欢摸着书书睡,醉了酒也不例外,他伸手在床上胡乱一通摸,摸了好久,竟没摸着。
惊的直坐起身,脑袋瞬间清明不少。白天光顾着自己尽兴,倒把个书书给忘掉了。
屋里,院子里,甚至谷麦场,宋修濂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寻翻了个遍,都没能找着那只小松鼠。
最后,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书书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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