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眼看天色渐暗,宁王便吩咐卢屹为顾青云安排歇息之处。
“你们一路辛苦,本王便不留你们了,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本王再为你们接风洗尘。”
卢屹正待请示具体安排,宁王已随意一摆手道:“反正凌云不在,就让他住他兄长的屋子吧。”
卢屹知晓顾青云与顾凌云之间素有隔阂,闻言不由心下惴惴,偷眼去瞧顾青云神色,却见顾青云已然从容拱手,语气如常:“如此便有劳卢兄了。”
卢屹只得按下心中顾虑,引着顾青云出了书斋。
寒山书院作为皇家学府,财大气粗,历来重质不重量,全院学子不过五十余人。年十五以下者四人一院,年十五以上则两人合居一院。
恰巧,顾凌云正是与卢屹同住一院。
一路行去,卢屹细致地为顾青云介绍书院规矩:每日晨读、上课的时辰,授业师长的姓名与所授课程,用膳、熄灯的钟点……
卢屹一路徐徐道来,领着顾青云进了一间栽种着松竹的庭院,门口一块石头,豪迈疏朗地写着三个大字:听竹苑。
顾青云认出来,那是顾凌云的字迹。
卢屹带着他走进听竹苑,指了指并排的两间厢房:“左边这间是我的,右边这间便是凌云的。他平日极爱整洁,屋内陈设简单,但一应物事都是齐全的。你安心住下便是。”
顾青云的目光在兄长那紧闭的房门上停留片刻,方才一路的轻松神色稍稍收敛,只微微颔首:“多谢云笙兄。”
卢屹见他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因入住兄长旧居而显露出太多异样,心下稍安,便道:“一路劳顿,想必你也乏了。我先去膳房看看,你稍作整理,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告知我。”
“有劳了。”顾青云拱手,面色略一迟疑,还是将心中困惑问出了口,“云笙兄,方才在宁王殿下处,那位侍立一旁、腿脚似乎不便的仆从,不知是何人?我看他气度,不似寻常仆役。”
正要转身的卢屹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哦,你说谢先生啊。”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而然的敬重。
“先生?”顾青云捕捉到这个不寻常的称呼。
“只是私下的一个称呼。”卢屹压低了些声音,小声跟顾青云解释着,“他叫谢长安,是院长三年前从外带回的。听说本是读书人,而且极有才学,堪称学富五车。可惜……命运多舛。”
说到这里,卢屹不由幽幽一叹:“听说,谢先生一家子去外祖家探亲的路上遭遇了悍匪,父母皆亡,只他一人侥幸活命,却也被伤了腿,落下了残疾。仕途之路算是彻底断了。院长怜他遭遇,又惜他才华,便将他留在身边,名义上是仆从,实则院长也常与他谈论经史时务,颇多倚重。只是他自身低调,从不以才学自矜,平日只默默做些份内之事。”
谢长安从不出书斋,卢屹与他本也不熟,只是这几年,他时常随伺在院长身边,才对谢长安的情况略有些了解。
顾青云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喃喃道:“原也是读书人,难怪……方才我谈及田亩税赋之时,曾与他有过一瞬目光交汇,觉其眼神锐利,似有千言万语,绝非寻常仆役所能有。”
卢屹点头:“谢先生确非寻常。院长许多事都不避他,他虽沉默寡言,但偶尔开口,总能切中要害。只是身世坎坷,令人唏嘘。好了,青云兄你先歇着,我去去就回。”
卢屹转身出了小院。
顾青云独自站在渐沉的暮色里,心中思绪万千。
寒山书院,果然藏龙卧虎。一个小小仆从,便有着不俗的见识,而他却只能投机取巧,靠着献纸之功才勉强入宁王之眼。
要想真正得到宁王的信重,仅靠奇技淫巧是绝无可能的。他必须展现出自己独一无二的价值。
顾青云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目光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终于伸手,推开了顾凌云的房门。
屋内果然如卢屹所言,收拾得纤尘不染,书案、书架、床铺、衣橱,井井有条,透着一种冷清的规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那是顾凌云惯用的墨锭的味道。
屋里陈设虽简单,但却极为精细,书架上的典籍排列整齐,书案上的古砚一看就知价值不菲,就连那素色床被,也是真丝锦缎。
这里处处都是顾凌云生活的痕迹,矜骄又克制,与他本人一般。
顾青云走到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光滑的桌面,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也不知道他那位兄长,知道自己住了他的房间,会是何反应?
莫不要,再将他赶出去一回?
*
与此同时,如隐书斋内,灯火初明。
宁王沉默地坐在原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里面的茶早已凉透。半晌,那如隐形般存在的跛脚仆从谢长安才无声上前,替他撤去冷茶,换上了一盏热气氤氲的新茶。
细微的响动惊醒了沉思的宁王。他抬眼,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低眉顺目的年轻人:“他方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谢长安依旧沉默着,执壶的手稳定如初,没有回应。
宁王却不以为意,追问道:“你觉得……如何?”
空气中只剩下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声响。过了许久,久到宁王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听到四个低哑的字:“年少,有为。”
宁王眼中骤然亮起一丝光芒,身体微微前倾:“你也认为,此子或可成为国之栋梁?”
谢长安再次陷入了沉默。这一次,他沉默了更久,最终只是低声道:“殿下,奴只是书院一杂役,不敢妄论国事。”
宁王的视线落在他微跛的腿上,眼中骤然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痛惜与愤懑:“清雁!若非那群国之蛀虫……”
“殿下又记错了。”谢长安淡淡打断他,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奴叫谢长安。”
清雁——若是卢屹在此,听到这个名字,定然会惊骇万分。
前太子萧启元,字清雁。
这个表字,乃其恩师卢太傅亲自所取。
“清”寓“澄明高洁”,“雁”喻“志存高远,有序守节”,卢太傅期望太子如秋日清鸿,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引领朝纲,振翅高飞。
然而三年前,一场滔天巨祸席卷东宫。太子萧启元被构陷谋逆,锒铛入狱,受尽酷刑,手足皆损。最终,一场“意外”的大火将东宫焚为白地,世人都道太子萧启元已葬身火海,玉石俱焚。
无人知晓,那具焦黑的尸身只是替身。真正的萧启元被忠心暗卫拼死救出,秘密送至一向不同政事、只醉心书文的皇叔祖宁王处。
宁王暗中延请名医,耗尽珍奇,才勉强保住他一条性命,但那被打断的腿骨,却终究无法恢复如初。
侥幸偷生的萧启元,从此抹去过往,改名换姓。宁王将他以仆从的身份带回寒山书院,为掩人耳目,更特地修建了这处僻静的“如隐书斋”,严令无他准许,任何人不得擅入。
昔日名满天下的太子殿下,就此成了书院中最不起眼的跛脚仆役——谢长安。
宁王望着他死水般的眼眸,想到顾青云与卢屹那样的年轻才俊,再对比眼前人的遭遇,心中遗憾与心疼如岩浆般翻涌:“若是朝中能多些青云、云笙那般有才华、有锐气的年轻人,我大瑞何至于此!”
萧启元的神情却无一丝波动,始终如死水一般,眸光淡淡道:“根基已朽,非几人可救。太傅……难道不忠?难道无才?”
提及恩师,谢长安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涩意,却又迅速湮灭,“结局又如何?”
宁王闻言,面露怆然,却仍不肯放弃,长叹一声:“若连你我都心生绝望,彻底放弃,那这大瑞,这天下亿兆黎民,又该何去何从?”
谢长安垂眸,静立一旁,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之中,再无言语,唯有书斋内新沏的茶香,散着氤氲香气。
*
秋夜微凉,青松月影,顾青云与卢屹相对而坐,简单用了晚饭,未再多言,各自歇下。
翌日清晨,寒山寺的钟声穿透薄雾,悠扬传来。
顾青云随卢屹踏着晨露,走进书院讲堂。
寒山书院依学子水准,分设甲乙丙丁四班,卢屹与顾凌云皆在甲班。
甲班讲堂内已坐定数人,除昨日见过的白钰外,尚有几位气质不凡的学子,卢屹一一为顾青云引荐。
众人皆客气还礼,唯独到了白钰面前,气氛微微一滞。白钰斜睨着顾青云,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顾公子声名远播,却不知师从哪位大儒?”
顾青云谦和一笑:“不敢当,只是家中延请先生,读过几年书,略识几个字罢了。”
白钰嗤笑一声,语带讥讽,目光刻意将顾青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哦?原来也算读过书?我还以为整日摆弄些机巧之物,是哪个专研奇技淫巧的下等人混进了书院。”
这分明是在讽刺顾青云投机取巧,靠着献纸进入寒山书院。
堂内气氛骤然一凝。
卢屹皱眉,正要开口,却被顾青云一个极轻微的眼神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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