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而顾青云，却也未如卢屹担忧的那般显出局促或怨愤。他神色淡然，只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极轻微地颔首，如同对待一位仅有数面之缘的同窗，姿态从容，不见半分勉强。

卢屹在一旁静观，心下稍安，却也不由暗叹，这兄弟二人，外貌相似，然一者如冰，一者如深潭，表面无波无澜，底下却似藏着看不见的激流。往后的日子，但愿也如此刻这般风平浪静。

那些暗中期待兄弟反目之人，并未如愿。顾凌云似乎并不介意顾青云与他同处甲班，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几乎完全无视了顾青云的存在。

而顾青云也一如往常，除上课之外，大多时间仍埋首于众人眼中的那些“旁门左道”之中。

然而，身为知情人的白钰却再不敢小觑这些“奇技淫巧”。他已从卢屹口中得知，卢家正式入股了由顾青云牵头筹办的纺织工坊与印刷工坊。

白钰心下已是拜服，不仅不再轻视顾青云的研究，有时甚至主动出手相助。

张谨冷眼旁观，对此愈发不屑。他近来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的叔父即将出任江淮漕运总司使，此职关系漕运命脉，地位举足轻重，他确实也有得意的资本。

可张谨的好心情未能持续多久。不到一月，卢屹父亲卢湛河即将出任金陵太守的消息也传了过来。

原来，卢湛河守孝期满后，依循此前与顾青云议定的谋划，通过京中故旧多方周旋，终于让莫齐鲁因处事失当屡遭弹劾，纵然有太后的维护，莫齐鲁也不得不卸任回京。

金陵太守一职至关重要，太后与东海王为此几番博弈，均不愿对方势力插手。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恰逢卢湛河结束守孝，重回朝野视野。

想起几年前那位宁折不弯的卢太傅，朝中两派一番权衡，再加卢家故旧在暗中适时引导，最终双方各退一步，竟共同推举了持中立之姿的卢湛河出任金陵太守。

一切都如顾青云所预料那般，卢湛河得偿所愿，他对顾青云自然也越发看重几分。

“怀瑾。”一天的课业方毕，顾青云正欲返回住处，却被卢屹从身后叫住。

卢屹将一封书信递到他手中，笑道：“父亲命我转交于你。”

顾青云将卢屹请入屋内，一目三行地读完了信。

卢湛河在信中并未谈及什么紧要之事，只略述了自己即将赴任金陵太守的消息。因身居此要职，闻风而来攀附讨好者甚众，他自嘲如今自己好似一块“肥肉”，引得众人垂涎。

虽无重大讯息，但顾青云明白，这封信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意味着卢湛河已将他视作可信赖的盟友与子侄。

与此同时，柳文瑛也派人送来了信。

柳文瑛在信中说道，纺织工坊已正式投产，并特地按照顾青云所授之法对比了新式水力织机与旧织机的效率，结果新机果然远超预期。

更令人惊喜的是，一位女工独创了一种新织法，使丝绸质地更为细腻光滑，柳文瑛当即予以重赏。他还公开宣布，凡能提升效率或改进质量者，皆有奖赏，工坊内一时人人踊跃、干劲冲天。

顾青云读到这里，不禁莞尔。这正是他看重柳文瑛的原因，此人灵活变通，不拘小节，时常能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柳文瑛还在信里提到，印刷工坊也已基本筹备就绪。试验刊印的首批书籍品质上乘，已送至卢大人处过目。发往寒山书院的一批书籍也已在途中，不日便可送达。

此外，柳文瑛还提到，因印刷工坊不像纺织工坊那般受地理局限，他有意在姑苏开设第二家工坊。如此既能靠近寒山书院，借重书院的名望打响招牌，也便于与顾青云及时沟通，统筹事宜。

柳文瑛的这个提议，实则暗藏了一点私心。他并不满足于与顾青云仅仅维持表面上的商业往来，内心深处，他更渴望成为顾青云不可或许的心腹。而这一切，自然离不开时常的见面与深谈。

而如今的柳锦财，早已不再反对儿子的任何决断。这位昔日的金陵首富，已彻底放手，将偌大家业全权交予柳文瑛执掌。

柳锦财心中透亮，柳家在他手中，固然积累了几代人也享用不尽的财富，但在他的儿子手中，或许真能攀上他连想都未曾想过的高峰。

柳文瑛的这点小心思，顾青云并非毫无察觉。他阅毕来信，指尖在姑苏二字上轻轻一敲，唇角浮起一丝了然的笑意。柳文瑛的示好，在他意料之中，亦在他筹谋之内。

他需要一个可信任的“财务总监”，而出身商贾却讲义气的柳文瑛，显然是最佳选择。

顾青云提笔回信：“姑苏人文荟萃，书院典籍浩繁，若得印坊与此间互为倚助，确是美事一桩。文瑛兄可放手施为。”

寥寥数语，既表认可，又将具体事宜全权交托。他相信以柳文瑛的能力，必会处理得妥帖周全。

*

柳文瑛收到顾青云回信的时候，正独自坐在书房对账。

眼下柳家名下所有商铺皆由他掌管，再加上新开的纺织工坊与印刷工坊，他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信笺很薄，展开不过寥寥数语，却字字分明，顾青云同意他在姑苏设立印刷分坊。

柳文瑛确信，凭顾青云的聪明，一定看懂了自己深层次的涵义。这不仅仅是开设印刷分坊的提议，更是柳家递出的投名状。

而顾青云没有拒绝。

窗外月色如水，柳文瑛的思绪不由飘回初遇顾青云的那一日。那个青衫书生看似文弱，除了一副出众的容貌外，似乎别无长处。可偏偏就是那双眼睛，清明如镜，洞若观火，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短短不到一年光景，他亲眼见证顾青云从一介布衣，到得宁王赏识，再到与卢家平等协作。

每一步都走得精准而从容。

柳文瑛体内流着商贾逐利的血脉，他敏锐地嗅到了机遇的气息。

在世人尚未看清顾青云真正价值之前，他要做最早下注的那个人。这不仅是投资，更是一场豪赌。而他相信，自己的眼光绝不会错。

好在，顾青云接受了他的投诚，从今往后，柳家将正式投入顾青云麾下，甘心为他驱使。

“哥哥？”柳文鸢端着一盏燕窝推门进来，见他站在窗前出神，不由担心，“你又忙到这么晚，吃碗燕窝垫垫肚子吧。”

柳文瑛转身，眼中有着不同往日的神采：“文鸢，你说若是将柳家全部家当押在一个选择上，是明智还是冒险？”

柳文鸢怔了怔，随即笑道：“若是哥哥的选择，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柳文瑛笑了，那笑容中有释然，也有决心。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开始写回信。

“怀瑾，得蒙允准，不胜欣喜。文瑛必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柳家上下，愿随兄台左右，至死不负.....”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郑重无比。柳文瑛知道，从这一刻起，柳家的命运将与那个叫顾青云的人紧密相连。

而他深信，这将是柳家百年未遇的机遇。

*

第二日清早，柳文瑛便趁着早膳时间，将顾青云同意开设分坊的事告诉了柳锦财。

柳锦财果然大喜，又提起另一桩事：“听说卢大人即将出任金陵太守，咱们是不是也该上门道贺？”

柳文瑛却摇了摇头：“眼下卢家正是风口，卢大人未必得闲。咱们既然已同卢家有合作，不必刻意凑这个热闹。”

他沉吟片刻，接着说道：“备一份厚礼，遣人送去便是。”

柳锦财闻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你现在处事越发有分寸了。”

柳文瑛微微一笑：“儿子只是常想，若是怀瑾，他会如何做。”

在柳文瑛的印象里，顾青云此人，从不阿谀奉承。他想结交谁，便展露自己的价值，从前待他如此，后来对宁王殿下、对卢家，亦是如此。

所以柳文瑛越发觉得，卑躬屈膝未必能换来青眼，倒不如沉下心来，将纺织工坊与印刷工坊经营妥当。只要让卢家看到他们的实力，将来若有用处，卢湛河自然第一个想到柳家。

柳文鸢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感叹：“哥哥自从认识了顾公子，真是长进不少。

柳文瑛失笑，伸手轻弹了下妹妹的额头：“怎么，哥哥从前便不好？”

柳文鸢捂额娇嗔：“哥哥欺负人！”

柳锦财望着儿女笑闹，眼底漾开一片暖意。柳家能有今日光景，实是祖宗庇佑，不，该说是多亏了顾公子提携。

柳锦财从前做梦也不敢想，柳家竟能搭上卢家这艘大船，而且不是摇尾乞怜，而是堂堂正正地并肩同行。

得知哥哥要给顾青云寄信，柳文鸢思索片刻，轻声开口：“哥哥若是方便，可否在信中提一句？丁姨娘已病了小半月，但是请他放心，我们定会延请名医，尽心照料。”

柳小瑛：论下注，老子天下第一！[墨镜][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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