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远道循声望去,见是楚天阔,下意识要提裙跑去,又想起还有孩子在场,方才堪堪刹住了脚,只答他:“是小七过来了,你怎么那么快?不是说要处理到晚上么?”
那人穿过门进到院子来,正是祁王殿下。祁王今日心情好,连带着对小舅子也和颜悦色,摸了摸小孩的头,便含情脉脉瞧向谢远道:“是要到晚上,他们那边还在清点着,我就顺路去了荣鑫斋买了些糕点,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谢远道哭笑不得,接过他手中的那盒点心,“你着急走么?小厨房这会儿生了火,你留下来吃点东西再过去罢?”
谢韫一听,颇为迷茫地看向他姐,然而在触到谢远道目光的一瞬,他乖顺地闭上了嘴。
祁王看了看谢韫,笑道:“也不知我这小舅子给不给。”
谢韫微微张大了嘴,垂头丧气道:“我姐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嘛……”
“对了,给你带了根钗子,你瞧瞧样式如何,我看着是今年临仙的新款。”祁王这么说着,从怀中掏出根钗子来,钗子通身金黄,流光溢彩,钗头雕刻金桂图案,隐折射出微光。谢远道接了钗子细细端详,两弯柳叶眉不自觉皱起,“你从哪得来的?”
祁王见她神色不对,也敛了笑意,“此话何意。”
谢远道叹了口气,唤谢韫来到身前,“小七,过来看看,你成天闷在工坊,这种材料你可见过。”
谢韫凑上前看了看,与谢远道的神色趋同,他歪着头苦思冥想,终于还是摇头,“一开始看着像黄金打造,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钗身质地相较于黄金要软得多,更为细腻,嘶,我闻着怎么还有点烧焦的味道?”
“工坊里没有这种材料,我在临仙城就没见过这种材质,难不成是番邦进贡的?”谢韫只能胡乱猜测。
祁王摇了摇头,“这钗子由一种名为琉璃金的材料制成。”
“琉璃金?那是何物,我们从未听过。”谢韫来了兴致,追问道。
“这琉璃金极其珍贵,最初由紫阳宫持有,专为提炼剑器与炼灵丹之用,自宫中的炼器师发现琉璃金亦能锻造寻常物件始,便陆陆续续开始开采琉璃金。
这些年又与紫阳宫那头重新签署协议,不过,目前仍难拿回控制琉璃金的特权,便只能从价格上与紫阳宫斡旋,等到何时朝廷收回琉璃金,也能真正推行至民间。”
“难怪,我见市面上几乎未有。”谢远道沉吟着,楚天阔亦随之附和,“紫阳宫漫天要价,连皇室中,也不是人人都用得上。”
谢远道闻言,低头瞧了瞧那钗子,一股脑塞还给祁王,祁王前头刚送出去,后头便被塞回来,脑子发懵,“夫人……不喜欢吗?”
她语重心长道:“这东西太过贵重,我,我不能收。”
“你是我的夫人,是祁王妃,为何不能?”祁王不解。
“笨。”谢韫怼道:“阿姐的想法是,连皇室都不能特供的东西,你却捞了一个来,万一落人口舌,惹祸上身怎么办?”
祁王失笑,方才解释:“不会的,很快,琉璃金就会收回了。”
他说这话时,嘴角勾起,可眸子不见半分笑意。
谢远道迎上他的视线,“此话何意?”
祁王缓缓道:“眼下离饭点还早,我带你们去个地方,你们一看便知。”
说罢,他摆手唤陈叔下去备马,陈叔做事麻利,没一会儿便安排妥当。
临行前,祁王抱着手似是想着什么,瞧着谢韫道:“今日应当不是太学的休沐日吧?逃课了?”
谢韫挠挠头,“嘿嘿……”
“罢了,本王还是勉为其难带上你。”祁王殿下今年已二十又三,还幼稚地同孩子较劲,觉得自己反将了一军。
谢远道默默瞧着这两人明里暗里较劲,无奈朝贴身侍女耸了耸肩。
哪怕是在祁王面前,谢韫也不是安生的主。
坐了马车,他便掀开轿帘,看着街头风景从车马辐辏到人烟稀少,他忍不住吐槽,“怎么老是来鸟不拉屎的地方。”
“谢小七!”谢远道呵斥,“再乱说话,我就把你送回父亲那。”
“唔……”谢韫这才不情不愿闭了嘴。
谢远道嘴上不说,可心中也疑惑,怎么会来这偏僻之处,她侧头看向祁王,楚天阔只朝她眨眨眼,变戏法般掏出两块面纱,“戴上吧。”
她接过面纱,递了一块给谢韫,糊里糊涂跟着下了车。
谢韫说的没错,确实是鸟不拉屎的地方。
与城中的繁荣富贵截然相反,净是沙石地,不见青砖黛瓦,空地上几根树棍搭起个棚子,勉强算栖息所,死气沉沉,连鸟雀都懒得光顾。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小孩乍一听见声响,眼里登时发了光,抡着腿跑来他们面前,伸出双手做出要东西的样子。
陈叔见状,忙拿出袋馒头打发,祁王揽过谢远道,“快些走吧,等会缠上来就不好打发了。”
谢远道愣了愣,点头,“好。”
他们穿过这片棚子,目光所及之处,无一不是以地为席以天为被的苦命人,他们瞪着无神的双眼,瞧着锦衣华裳者淡然走过。
视野逐渐开阔,这里的人比前头那些更为怪异,午后的太阳正烈,却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只露出双眼睛警惕打量。
不远处,一个男人戴了面纱,正弯腰检查着什么,待他起身时,正对上这几人的视线,他愣了愣,旋即提了药箱走过来,“祁王殿下。”
“嗯,如何了?”
那男人神色凝重,一个劲儿摇头,“不是瘟疫,不会传染,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开采了那东西。”
那东西?
谢韫歪着头,目光投向方才男人弯腰诊治的病人身上。
似是为了诊治,他上半身**着,不似常人光滑的皮肤,那人裸露的部分,均生出条条裂缝,沟壑布满全身,露出血肉,尤为触目惊心。
那人回过头,对上谢韫的视线,心一惊,扯过草席捂住,不愿再让别人窥见他丑陋的身躯。
谢韫愣了一瞬,他抬起头瞧向阿姐,“他们生病了吗?”
“嗯。”祁王答他。
他扫了一眼,又对那医官道:“可有开出方子了?”
男人摇头,“眼下,便只能抹膏药,暂时找不到能完全医治的法子,除非……”
除非什么?可他看了眼祁王,便不再说下去。
谢韫皱着眉,“大哥哥,除非什么?”
医官不语,垂了眼,谢远道的声音响起,“王爷,那东西,是指琉璃金吧。”
这些人都因开采琉璃金而染上这怪病,除非停止开采,说不定能留一命,可若停了开采,谁又来供给琉璃金?所以断不能停,也难怪医官说到这时沉默。
“你方才说,琉璃金很快就能收回……”谢远道深呼吸了口气,可声线仍止不住颤抖。
她这时方想通其中关窍,这帮人是紫阳宫雇来开采琉璃金的民工,如今身染重疾,紫阳宫既是开采持有,却没有如大衍那般强制的号召力,在这个时候,也只能依靠朝廷来救助这批民工。
而朝廷必然不会白白出力,分明是要趁着这开采琉璃金的民工染疾,趁机收回琉璃金的开采,将琉璃金控制在自己手上,便不必再受紫阳宫掣肘。
两相博弈未尝不可,但……
谢韫此时与谢远道想到了一处,他蹙眉道:“以百姓的苦难换取资源的特权,那这些百姓该如何自处?琉璃金,就非采不可吗?”
“绵绵,小七,有些事情,并非表面如此简单。”祁王叹道:“百年前于京郊首度发现琉璃金,是时平民愚昧,不识宝物,直至如今,便不止在大衍境内有发现,邻邦均有其显露。我们不用,自有别国用,若届时他国依靠琉璃金强盛,我们拥有琉璃金却固步自封,他们的铁蹄便会踏碎我们的国土。”
“更何况,紫阳宫隶属修界,若琉璃金把握在他们手里,始终是个隐患。”
“王爷。”谢远道并不看他,目光投向那些民工,“我少时读书,书不算多,却也精辟,有曰‘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可如今,朝廷只为收回琉璃金这一矿脉,便要弃民生性命不顾,这只是临仙京郊,那还有其他地方呢?朝廷这样做,难道不是在自掘其坟么?”她这么说着,眼眶却红了,声音哽咽。
“王妃,这是在外面。”祁王拉住她,轻声提醒。
谢韫道:“阿姐说得没错,若是他们都跑去开采那劳什子的琉璃金,谁来种庄稼呢?而且……”他欲言又止,瞧了瞧祁王和阿姐的神色,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去。
祁王开口,他倒想听听这弟弟又能说出怎样的话,“你说,我不怪罪。”
谢韫这才继续道:“而且,百姓们开采的琉璃金,不仅没见到半分好,反倒沾染怪病,到头来不过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本身就不合理。”
“谢韫!慎言。”谢远道提醒他,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那番发言。
祁王气急反笑,本想着带他们来瞧上一瞧,这是目前能打压紫阳宫最好的法子。未曾想这姐弟俩,如出一辙的大逆不道,谢侯爷谨小慎微一辈子,却教出了两个反骨。
不过,他们所言,却也是事实。
这世道,哪有何公平可言,不过是粉饰太平的继续粉饰,**帐暖外,也有饿殍冻骨。
“今日你们的话,我就当没听到,此后也不要再妄论。”他说话时瞥向那医官,医官颇会看颜色,就坡下驴道:“臣方才被风沙迷了眼睛,恕臣冒犯,王妃方才说了什么?”
谢远道垂着眼,瞧不出神色,只低声应道:“嗯,大衍必定昌盛不衰。”
祁王失笑,还在生气,谢韫干脆装都不装了,气鼓鼓道:“如果没有琉璃金,就不会有这些矛盾了,哼,谁说只有琉璃金才行的,我一定会用传统材料做出最好的装置,让大家都免受琉璃金的苦扰。”
果然是小孩子。祁王心想到,一个琉璃金没了,还会有琉璃银琉璃铜冒出来,问题的关键不是琉璃金,而是不均,土地资料的不均,琉璃金的不均,生产原材料的不均。
所谓大同社会,均贫富的口号谁不会提,口头话向来说得轻松,真正做起来,便是摸着石头过河,这里碰,那里撞,摸爬滚打后,有的人便不愿意了。
这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维持现状也无甚不好,偶尔施个粥,还能博个美名,何乐不为?
朝中亦不乏从底层上来的臣子,真心实意为江山社稷考虑的,只是以他们的发展现状,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怪只怪命,上了这艘名为大衍的船,也只能硬着头皮开下去。
车马驶回城中时,皎月初升,正画骨喧街,兰灯满市。马车在谢府门前停下,谢府大门紧闭,门前,却有一人坐在门槛上。
谢韫跳下车,那人见了,匆匆迎来,借着门前的灯笼描出那人容貌,是肖管家。
“肖叔,我爹他消气了吧?”谢韫问道。
肖管家点头,却又摇头,谢远道探出帘来,正与肖叔对上视线,她点了点头,示意安好,肖管家挥手送别,方拉过谢七道:“等你许久了,侯爷有话说呢。”
“我爹?他要和我说甚?”谢韫奇道。
“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三国志·吴书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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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旧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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