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旧故(五)

既开了春,伴着庭前的花开花谢,云卷云舒,日子从指尖中悄然溜走。待池塘的枯荷耸立,窗边菊花正盛时,谢韫恍然意识到,又是一秋。

学堂的先生容貌未变,仍是每日笑呵呵来授课。

“听说了吗?今年来了个大人物!”

“害,早听说了,说是从昆仑关过来的。”

耳边是同窗咬着耳朵的议论,谢韫托着腮,待他们这一批从学堂出来,就得进入紫阳宫拜师入学,那会儿,才是寻仙问道的开始。

谢韫想得随心,是当个纨绔也好,潜心修炼也罢,他随遇而安,到哪处都行。

同窗们今日议论的,却是个算得上惊天的消息,昆仑关的一位长老亲自过来紫阳宫,要挑一名学生收作弟子。

昆仑关为何许圣地?

常有言曰:“昆仑方壶图画里,长风吹云海波起。”

传言乾界有白玉京,共五城十二楼,修界西有不周山,可通修乾两界,而这昆仑关,常年驻守于不周山,距离乾界亦是最近。

只是它地处偏僻,常年覆雪,曾有善信为求师而上昆仑,可绕了许久只在山中打转,见茫茫雪雾而无所得,只有缘者方能窥得昆仑关几分。

于是这么多年来,即使是修界几家大门派,连昆仑关的宗主是谁都说不上来。

可这次,这位昆仑关的长老下了凡。

由是紫阳宫紧锣密鼓安排,昆仑关的长老可了不得,若是自家门下哪位弟子入了人长老的眼,带去了昆仑关,那便是顶顶好的机遇,说不得还能多掌握些情报。

于是谢韫跟着学堂先生过来广场时,便见这紫阳宫的广场上人头攒动,前面些的身着门派弟子服,他们这学堂的不过是拉来凑数,好显得他们紫阳宫声势浩大些。

远远望去,那台上空无一人。那劳什子的长老应该还没来。

他低下头,兀自把玩着手上的九连环。

他玩得过于投入,甚至忽略了广场上忽然的寂静。

“谢韫……”后面的一人捅了捅他,谢韫眼皮一掀,刚想回应,不想一抬头,却迎上了个人。

这人目测九尺,头发懒懒披在身后,发尾微卷,最令人瞩目的是那双眼睛。

如天池般几近透明的瞳色,仿佛能倒映出自己的模样,谢韫不由一怔。

他是谁?

对上少年充满疑问的视线,白泽噗嗤一笑,将额前碎发悉数向后捋去,随即指着谢韫道:“就你吧。”

谢韫眨眨眼,尚未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众人尚沉浸在震惊中难以回神,便听得这凑数的弟子开口:“我不去。”

这回冒问号的是周围的人,谢韫扫了一人,若干不熟悉的面孔都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向自己,有的还把心里话给抖了出来:“这人脑子进水了?天大的好事竟然敢拒绝!”

谢韫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昆仑关离家那么远,他没必要自找苦吃去那苦寒之地。

白泽勾了勾唇角,“由不得你不去。”

谢韫道:“我父母也不同意。”

白泽笑容更加灿烂,“那去问问?”

谢韫:“?”

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白泽,刻薄的话在嘴边打转,下一刻便被白泽架起,径直往谢府奔去。

谢韫瞳孔骤缩,他只来得及瞥见紫阳宫主挽留不得的迥异神情,不过瞬息间,他便置身于谢府院中。

白泽将小孩放下,洋洋自得邀功,“若你拜我为师,这功夫我也能传你。”

“您自己留着用吧。”谢韫面无表情回道。

“韫儿?你怎么回来那么早?”谢夫人刚从房中出来,便见谢韫木然站在院里,后头还跟了位奇装异服的人,她一愣,“这是你带回来的朋友?”

“您是谢韫的母亲?”还未等谢韫回复,白泽便抢先问了,谢夫人迟疑着点头,白泽一哂,几步过来,“不知谢侯可在府上,我有要事同二位商议。”

“……在,您是?”谢夫人犹疑道。

白泽:“我来自昆仑关。”

乍一听到昆仑关这词,谢夫人“啊”了一声,连嘴角都更扬了几分,忙将白泽引入书房,“原是昆仑关的长老,是我们眼拙,老爷正在书房,我带您去见他。”

于是院里只剩了谢韫一人。

肖管家递了盒点心过来,“小侯爷吃点东西吧,别干坐着。”

“嗯。”谢韫顺从坐下,却无半分食欲。

他不时侧过头关注着书房那边的动向。

这劳什子的长老是个怪人,他娘也是,只一听这怪人来自昆仑关,当即毕恭毕敬。

昆仑关当真那么厉害么?

谢韫托着腮漫无边际想着。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三人便从书房出了来,谢夫人神情严肃,垂眼看向谢韫,谢韫没来由头皮发麻,只听得谢夫人开了口,“韫儿,跪下。”

谢韫看了眼谢夫人,又看了眼谢侯,得到肯定的点头后,他方才跪下。

“韫儿,从今以后,这位白泽长老便是你师傅了。”谢侯背着手,郑重其事道。

谢韫不可思议睁大了眼,他刚想开口,却被谢侯打断,“这便定了,小折已经去卧房给你收拾东西了,明日就跟长老走。”

他这话说得决绝,可若细心听去,便能察觉到声音中隐隐约约的颤抖。

即使谢韫万般不情愿,在谢侯面前,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谢侯又看向白泽,喉间滚动,“多谢长老。”

白泽摆了摆手,目光瞥向身侧脸黑如碳的孩子,悠悠道:“我只好心提醒,这几年,可别沾任何有关琉璃金的东西,或人或事,皆是如此。”

“这番话,就当是我收了你家儿子的赠礼。”

“这……”谢侯爷有些呆滞,皇帝垂垂老矣,几名皇子明争暗斗,他原只想着谁也不站,如今听白泽长老这番意思,恐怕琉璃金和皇室离不开牵扯。

若日后谢家当真不保,谢韫还能脱身。

思即此,他俯身垂首,“犬子顽劣,此后有劳您照拂了。”

他们走得匆忙,还未等谢韫反应过来,便乘上了出城的马车,谢夫人靠在谢侯怀里抹着眼泪同他告别。

“小七!”忽听得熟悉的呼唤,谢韫掀开车帘,便见另一辆马车不知何时与这一辆并驾而行。

从那车中探出双藕白的手,车帘完全掀开,是谢绵绵。

谢绵绵手上拿了床毯子,费劲想够向谢韫,谢韫忙接住她递来的毯子,“阿姐!快缩回去,这样太危险了!”

她一笑,似是松了口气,朝谢韫挥手,“听说昆仑寒冷,你睡觉时裹着这个厚毯子或许会暖和些,我自己缝的,不许嫌弃!”

“好好好,你快缩回去!真的很危险!”谢韫喊道。

到了转角的路口处,那马车逐渐放缓了速度,谢远道方才缩进车里,可一只手撩着帘子,目送谢韫的马车向城门驶去。

谢韫亦然,直到阿姐的身影慢慢模糊,连带着城门也化为虚影时,他才不舍地放下帘子。

可不曾想一转头对上了他那白捡的便宜师傅。

便宜师傅正闭目养神,察觉到谢韫的视线,懒懒开口,“怎么了?”

谢韫凉凉道:“你不是在前面驾车吗?”

本该在前面驾车的人这会儿怡然自得坐在车内,那现在是谁在驾车?

谢韫一掀车帘,外面没人,他瞳孔骤缩,说出的话都带着颤音,“师傅……这,这怎么回事?”

白泽揉了揉后颈,毫不在意道:“什么怎么回事,等会下车,坐这凡界的东西上不去,让我歇会,待会有得累。”

谢韫只得乖乖闭了嘴,随着车马颠簸,他也沉沉睡去。

他迷迷糊糊总觉得自己陷在块柔软的地方,耳边风声凛冽,他勉强睁了眼,只一睁眼,困意全无。

他竟身在半空,身下是头庞然大物,他心中一紧,下意识唤道:“师傅!”

“醒了?”身下的庞然大物回复他。

谢韫脑子短路了一瞬,终于反应过来,他心凉了一半,“师傅,你,你……你是妖?”

被众人景仰的长老是妖?还是说这东西冒名顶替了长老,那他现在该怎么办?

正当他咬着嘴唇脑子里一团乱麻时,那“妖物”嗤笑,“妖?我记得我介绍过自己的名字,吾乃神兽白泽,负责镇守不周山。”

“紫阳宫学堂的先生教你们《三界概论》吗?”

谢韫回过神,好像真有这个课程,“嗯。”

“你的三界概论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嗯?师傅你怎么骂人?”

“回去后罚你抄二十遍书,免得你连你师傅的威名都记不住。”

“啊……”谢韫的疑问消了一半,更多是心虚与不服,他撇嘴道:“这么嫌弃我,又何必收我为徒呢?”

他这话一问,白泽却沉默了。

白泽既不接话,谢韫也不再问下去,于是沉默了一路。

“抓紧。”

于是谢韫乖乖揪紧了那一圈白毛,紧接着,白泽忽穿过云层向下俯冲。

谢韫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待穿过重重雾障时,他们已平稳落地。

他从白泽背上跳下,见远处山脉连绵起伏,四下是一片雪白,云烟缭绕,霏霏霭霭。

“愣着作甚?”

谢韫回过身,白泽已然化作人形,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倚在廊下,对上谢韫的目光时,他唇角一勾,先去殿里随便找个地坐着,等我一会儿。

谢韫应下,只当他走到殿中时,才发觉到不同寻常。

这里十分安静,除了殿外风声呼啸,冰棱断裂发出清脆声响以外,竟连一丝人气也无。

白泽不知去了哪,徒留谢韫一人在殿内。

他盘腿在角落处坐下,说来奇怪,凡是开宗立派,都得有个门,有个广场如此云云,可方才白泽带他俯冲下来,便径直到了这殿外。

只一个光秃秃的大殿,下面便是山岭覆雪,若叫外人来看,谁能认出这是昆仑关。

再说回殿来,这殿虽大,通身洁白,不加一丝一毫装饰,似天然形成的洞窟。

谢韫觉得自己来到了虎穴。

正当他琢磨着如何逃出去时,白泽不知从哪处出了来,他的手上提了把剑。

待谢韫看清了他手上提的那把剑时,谢韫一下站了起来。

“师傅,我的剑怎么在你手上?”这是他从十岁起为自己打造的剑,画图,选材,炼器无一不是他自己动手,只差开刃即可完成,可他分明放在了小工坊,缘何会出现在师傅手中?

白泽干咳了一声,“我第一次收徒,想着赠你个礼物。可你应当也瞧见了,这昆仑关算是一贫如洗,没什么送的出手,思来想去,便给你的剑加工了一番,试试?”

谢韫接过剑,被师傅“加工”的剑通体泛着银光,隐约可见法力流转。

“你这剑有名字没?”白泽问他。

“三千指。”谢韫反应迅速,白泽一怔,“名字还行,你舞一个我瞧瞧。”

可谢韫拿了剑,只能窘迫地干站着,半晌才吞吞吐吐道:“师傅,我不会。”

白泽先愣了瞬,随即乐得睁不开眼,“那你铸剑干嘛?”

“我,就是想有把自己的剑。”谢韫垂着眼,“临仙已经出现了用琉璃金铸造的刀剑,我就想试试,看我能不能造出不用琉璃金,却能比之更厉害的东西。”

白泽挑眉,道:“若你只靠那堆废铜烂铁,肯定不行。”

谢韫眨着眼睫,没接话。

可白泽话头一转,又说:“但你跟着我修行,我可以保证,你能做到。”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谢韫眼睛咻地亮了,“师傅!”

白泽看着他,“还有一点。”

谢韫忙应和,“师傅您说。”

“既入修界,凡尘需断,念你尚有父母姊妹在世,今日,就先为你改名。”

“你父母为你取的名字不错。玉韫于石,深藏若虚,不过瞧着你倒是往反了长。既如此,我便重新为你取名,浮玉可好?”

“浮玉?”他略微蹙着眉,仰头道:“师傅,修界一直是这样么?”

“嗯?”白泽懒懒问他,终于反应过来,“不是,昆仑的规矩是这样,你尚无根基,不过有我在,你所耗费的时间也不算长。”

谢浮玉转过头,殿外漫天风雪,依稀可见不远处雪山连绵,“师傅,那能厉害成什么样呢?”

白泽头都未抬,手一点,只见殿外的一峰被凭空斩下,暴雪轰鸣席卷着风声呜咽,“可能比我差一点。”

谢浮玉目瞪口呆,白泽似是想起什么,一只手露出锋利尖爪,抓住谢浮玉的指尖,挤了滴血出来,随后,这血珠飘在空中,颤悠悠隐入谢浮玉的心口。

“师傅,这是做什么?”谢浮玉不解。

白泽沉声,“天罚咒,凡修界修士者,绝不能对凡人出手,违者,天降罚。”

谢浮玉眨了眨眼,只在此时方才有了拜师的实感,他竟觉着自己肩上似担了天下苍生一般,他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剑。

“师傅放心,我的剑永不会指向凡界生民。”

昆仑方壶图画里,长风吹云海波起。—卢雄《白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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