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覆日月，地载万物。

王隽虽然没有机会见到天外寰宇，却要去见一回人间传闻中的十八层地狱。

说是十八层，但其实远远不止这些。

随着自己越走越深入，王隽发觉自己远处所见的黑山其实是成千上万具被火烧尽的焦尸堆成的。他们看起来像死了，但仍保留着意识。

因为这里是地狱，除非他们受尽自己的罪业恶果，否则他们不能得到死亡的解脱。

他们奄奄一息的气息化成缕缕浊气，像一只只扭曲的黑爪，要竭力地抓向王隽。

王隽皱紧眉头，停滞呼吸，视若无睹地继续前行。

因为来地狱前，牛头马面就告诫过自己，只要自己敢流露出一丝动摇和善意，她定会被那一双双游动的瞳孔吸入山渊吞噬。

因为他们像溺水的人，会无意识地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拉你入水。

无意识的恶，亦会加重他们的刑期。

虽然王隽对牛头马面的说法半信半疑，但她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以她现在的能力，她承担不起任何自作主张的后果。

她还没走几步，却见贫瘠的不毛之地破土冒出了白色的花？

再定睛一看，哦，原来是白骨。

那些白花花的骨爪想牵绊住她的脚步，纷纷向她抓过来。但王隽是受封的神仙，这些亡魂碰不得她身，只好无力地垂在原处。

这地狱的种种现象真是令她大开眼界。

也不知道是不是地狱的空气太过混浊，或许是那些若隐若无的呻吟声令王隽心生烦躁，她低着头又加快了脚步。

直到脚下延伸出如血管细长的河流，王隽才停下脚步，望向远处冒着汩汩岩浆和血液的红海。

王隽知道，这就是地狱中的业海。

人类犯下的滔天之罪形成了这无垠的业海，注定要由他们自己在业海中沉沦挣扎。

那海堪比天地那般广阔，在地狱中却显得如此渺小。每一处都有数不清的罪人在挣扎，哀嚎。数不清的夜叉小鬼潜游自如，用他们的尖锐的獠牙和锋利的长戟狠狠地惩罚罪人，而那些人类还来不及呼救，痛苦的低吟就淹没在岩浆涌来的热潮中。

这是她第一次见地狱这般惨烈的景象，也许是自己走了太漫长的路，也许是她日夜奔波太过操劳，她的心生出一丝不忍。

王隽低声劝自己：“他们都是恶人，本该受这样的苦。”

王隽一直以为人间和地狱中间的大地不仅仅是隔绝生死的界限，更像是一把标尺，衡量着善恶因果显化的时间。

地上的人为□□和**奔波，地下的鬼魂为死亡和解脱求饶。

现在看来，他们没有什么分别。

可是一个新的念头又冒了出来。

既然地狱创造出来是为了让人类忏悔偿还自己的罪业，那为什么不在他们犯罪之前就阻止他们？

现在他们是受了千倍万倍的苦，可进入下一个轮回后，他们失去了往世的记忆，仍会重复这样的命运。

而他们不是做一个糊涂的人就是待杀的畜，草草了结一生。

他们或许有时感慨自己命运为何这样悲惨，为什么生不逢时，流离失所？为什么重病缠身，生离死别？

他们信奉的各路神仙对他们的求助视而不见，只淡淡说一句“你现在遭受的一切，是因为前世种下恶果。”就可以了吗？

难道没有谁来告诉他们，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

“因为这就是天道。”

一个慈和如水的声音在王隽的脑海凭空响起，她一怔，自己不会精神分裂了吧？

“精神分裂？这是什么新的禅语吗？”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起来，露出几分认真，像是真的在询问她似的。

“你——给——我古文——啊！”

王隽正要质问那个声音，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感到头疼欲裂，像有一群密密麻麻的虫子在啃噬着自己的脑神经。

“原来如此，你之前是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容器，用人的力量超度亡魂的。”那个声音并不介意她的冒犯，语气一如刚才那般温和。“只是人的力量太过混浊，你需要时时与**和怨念对抗才行。”

“但不用担心，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

王隽狠狠摇晃着脑袋，试图把这个声音甩掉。毕竟她担心万一有妖魔趁虚而入，跟他交易什么了不得的事，那她在三界可就没脸混了。

那声音似是猜到她的想法，无奈笑道：“放心，我不是什么恶魔。”

说着，王隽正上方洒下细如丝线的金光，散射着柔和的光晕，轻轻照在王隽的额头，照亮了她的眼眸。王隽忽感到无比放松，脑中的疼痛也如云般渐渐消散。

一声声古老而空灵的梵音在耳边环绕着，王隽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意包围，像极了襁褓中的婴儿一样，舒适而安全。

等她再睁开双眼时，面前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年轻男子，他身着一袭朴素的袈裟，左手托宝珠，右手持锡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难道，您是……”王隽有些结巴了。

地藏菩萨？！

地藏菩萨微笑点头道：“正是我。你的头可还痛吗？”

王隽连连道谢：“多谢菩萨，我不痛了。刚才小仙多有冒犯，还请菩萨见谅。”

地藏菩萨依旧和颜悦色，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不愉快。

他用热切而温和的目光抚平王隽心中的拘谨，“无妨。毕竟你我之前素不相识，有警惕之心也是正常的。哦，对了，你可是地府新来的官吏？”

官吏？以她现在的资质应该还够不着吧？

或许参透了她的心事，地藏菩萨又问：“那你就是地府接送亡魂的使者了？”

“呃，这个嘛……”王隽讪讪一笑。

天帝派她来地府后，她就一直钻研学习中，其实就是什么杂活儿也干。

如果非得给她加个名头，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实习生吧……

“……”

地藏菩萨似乎不知该说什么了。

在短暂到只有几秒的尴尬中，王隽立刻接话道：“我是王隽，之后少不了要到地狱送鬼魂来跟您打照面，还请您多多关照！如果有事您吩咐我就行，我不怕苦不怕累。”她干笑几声，“我还活着的时候，别人都叫我卷王哈哈哈……”

地藏菩萨低眉不语，似乎不知如何回答。

王隽心中直呼道：菩萨您不要沉默啊！我也不擅长社交啊！

“对了，菩萨，您不是在地狱超度亡魂吗？”

“你所看到的我，只是我的一个分身。”

王隽失落地“哦”了一声，这地府上下都有分身，独独自己没有。

她本以为上次超度亡魂会自己加不少功德，没想到不仅没有，连手中的棒槌也只强化 1，现在她也只能勉强降伏不是大凶大恶的鬼。

“最近世道也许不好，来地狱的亡魂也越来越多了……”地藏菩萨语气平静，没有什么波澜，但王隽仍感受到了他隐隐的悲伤。

“您不是一直念经超度他们吗？”

地藏菩萨摇头一笑，“这地狱里的亡魂六识被封住，求解脱一念不得，叫苦一声不得，教诲一声不能闻。我的分身只能在他们业尽之后为他们诵经，好让他们轮回后有机缘向善。”

“原来如此。”王隽若有所思，但脑海的那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

原来发过宏大誓愿的地藏菩萨，也不能保证他们完全脱离苦海吗？

地藏菩萨了然一笑，耐心向王隽解释：“佛曰：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如鱼游网，脱入暂出，又复遭网。以是等辈，吾当忧念。”

他注视着无垠的业海，语气悲悯而坚定：“所以地狱不空，我誓不成佛。”

王隽愣在原地，大脑瞬间空白。

她似乎也在无意识中对谁说过，要让天下众生，脱离六道，掌握自己的命运。

只是她为什么想不起来？

两股温热的液体从湿润的眼眶中喷涌而出，王隽觉得冰凉而坚硬的内心越发柔软。在地藏菩萨投来关切的视线下，她连忙抹去久违的眼泪，不好意思地笑笑。

“菩萨，是我失态了。”

“无妨，真情流露亦是人心的可贵之处。”地藏菩萨意味深长地微笑说。“而且，你似乎还有许多疑惑。”

“若你得闲可来此地，我愿意与你布道解惑。”

“谢菩萨，但有些问题，我自己可以找到答案。”王隽真诚地谢绝道。

不过她还是感到感激，因为她很久没有遇到谁愿意坦诚地回答自己的问题了。只是她的问题也许是太过离经叛道，她不想令其他人为此困扰。

地藏菩萨见她不想开口，心道时机还未成熟。看着她握着手臂粗的铁链，牵着数十个鬼魂，便为她指路道：

“前面有夜叉指引，你向他说明后，他会送你渡过业海。过了业海，就是判官办公的大殿。”

想到王隽方才不适的反应，他又道：“但你初次来地狱，可能还不适应。你也可以将他们交付与我，我来替你送去。”

王隽两眼泪汪汪，地藏菩萨您真是一个好人呐！

不过既然她来，不想简单应付差事。自从上次在波傲隆国时，她就常常控制不住自己内心时时浮现的恐惧。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虽然受封成仙，但是保留的人识和常人无异，依然会感到人类的情绪。

她本想历练自己，改善这种状况，不想地藏菩萨却知道了这一切的根源。

人的力量，是混浊的吗？

可如果她的修行太浅，除了使用人的力量，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吧？

那岂不是她注定永远要与人类的**作斗争？

罢了罢了，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多谢菩萨，但我迟早都是要习惯这些，就算第一次再不适，也得坚持下去。”王隽坚定地望向远方。

地藏菩萨点点头：“既如此，就不耽误的你时间了。”

王隽一步一步向着业海走去。每走一步，那哀嚎的声音便更大些。

她摘下耳塞，身边仿佛有无数恶鬼在对自己怒吼。

王隽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锁链。

若没有能容纳一切污浊的胸襟，又如何让他们信服自己？

只管大步往前吧，毕竟这条路，她已经留下了脚印。

“一切众生未解脱者，性识无定。为善为恶，逐境而生。轮转五道，暂无休息。如鱼游网，脱入暂出，又复遭网。以是等辈，吾当忧念。”出自《地藏菩萨本愿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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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