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生案

谁也不曾想到,一件欢天喜地的春闱大事会在长安二年,三月三日巳时末刻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状元被人发现溺死在曲江,陛下亲眼看到尸体飘过来,随后唐不言在凉亭一身血的被发现,手中还握着一把带血的刀。

京兆尹当场吓软跪在地上,紫云楼上一刻鸦雀无声,下一刻掀起轩然大波。

众所皆知,新科状元梁坚凭借一篇大鹏左右互翅,相生相伴,翱翔天际的策论深得陛下欢心,被陛下钦点为状元,可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人凉了。

至于唐不言,陛下跟前新任红人。

杨言非气喘吁吁地跟在沐钰儿后面,和她说着曲江那边的消息。

一行人正火急火燎地赶往别院,路上突然被一个头梳双髻,戴金花簪的宫娥拦了下来。

那人穿着嫩绿色的圆领上衣,系粉绿间色长裙,明明是春日盎然的颜色,偏偏被一张脸冷得能掉渣。

“陛下请您先去紫云楼。”她声音平直无波,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精致人偶。

沐钰儿沉吟片刻,最后跟着她绕道先去紫云楼。

紫云楼是陛下迁都洛阳后新建的登月楼,曲水也是依照长安曲江位置在洛水东北处挖的渠沟。

尸体是从曲江飘到紫云楼附近的,所以梁坚的尸体目前也停放在紫云楼。

沐钰儿来的时候,千牛卫已经把这座高楼围得水泄不通。

守门侍卫还未说话,就看到那宫娥自袖中拿出一块金牌。

“容成女官命下官带司直先来看一下尸体。”

那金牌巴掌大小,沐钰儿甚至还没看清花纹就被收了回去。

千牛卫是陛下贴身近卫,对此物自然熟悉,立刻收刀放行。

“不知是春儿女官亲临,女官,司直这边请,尸体就放在一楼的西面正堂。”侍卫恭敬把人迎了进去。

沐钰儿站在紧闭的大门前,虽屋子门窗紧闭,但只要在门口站定就会有冷气透了出来。

“这么潮湿对尸体不好,今日天冷,不要放冰了。”她盯着门窗上的水珠,仔细吩咐着。

侍卫点头应下:“这几日刮东北风,确实有些冷,是卑职考虑不周。”

沐钰儿扫了几眼屋内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最后面无异色地掀开白布,打量着这具面色发黄的尸体。

梁坚本就容貌一般,如今双眼紧闭,披散头发,更显几分阴森可怕。

沐钰儿神色镇定地按了按他的肚子,来回几下,最后摇了摇头说道:“是死后抛入水中的。”

春儿女官抬眸看了过来。

张一忍着恐惧,凑了上来:“肚子鼓涨,身上都是泥沙,眼睛也都是闭着的。”

“洛水水深流急,染上泥沙不奇怪,但若是真的意外跌落,他一定会挣扎,最为明显就是手指蜷缩,可你看梁坚手指笔直,你说的是投水之人的死状,他们一般心有死意,所以眼闭合,呛水后腹部肿胀。”

“既不是自杀,也不是意外,那就是……”一直沉默的杨言非眼睛忍不住看向那个森冷女官,小声说道。

“他杀?”

沐钰儿拿出帕子,仔细擦着手,沉默片刻后说道:“具体的要等验尸官来才知道。”

“司直为何不再验仔细点。”春儿女官不悦。

沐钰儿笑了笑,眼尾上的那簇睫毛轻轻落下,显得格外无害:“不算复检,单是初检就需要一个时辰,陛下若是愿意等,卑职自然是愿意拿出一个完完整整的案目给陛下过目。”

春儿女官不悦,眉心紧皱,目光锐利地看着她。

如今陛下以女子身份登基,身边女官萦绕,这些女官最高不过六品,最低甚至连品阶都没有,可偏偏,满朝官员见了这身穿着打扮的女官都要低半头。

“若陛下问起,司直便打算这样回答陛下。”春儿冷笑一声,讥笑道。

沐钰儿收了帕子,眸光低垂,打量着这具被泡的肿胀的尸体,想了想又问道:“陛下不过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意外还是他杀,如何死?怎么死?不急于一时。”

春儿眉间耸动。

“总归不会让春儿女官为难的。”她见状,弯眼浅笑,和和气气说着。

春儿面无表情:“还请司直随我回去复命。”

“可我想先见一下那位唐别驾。”沐钰儿却道。

“司直不知道唐不言到底?”春儿不解。

沐钰儿点头又摇了摇头。

唐家自然知道,但唐不言却是不知道的。

春儿直接说道:“唐家嫡幼子,三岁得神童之名,唐程两家如珠似宝的珍珠,没有陛下的诏令,你连东院都走不进。”

言下之意,是个不能随便冒犯的金疙瘩。

沐钰儿挑眉:“是我冒昧了。”

“走吧,沐司直。”春儿快步离开,丝毫不给这个六品司直的面子。

“嗨,这人谁啊……”张一看的颇为火大,忿忿指着她的背影暗骂道。

杨言非吓得立马拉下他的手,捂住他的嘴:“少说几句吧,容成女官手下四大书令,杀你比切菜还简单,你不要命了。”

张一吓得眨了眨眼。

那一边,春儿正在和侍卫长说着话。

沐钰儿溜溜达达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张一和杨言非。

“陛下只召司直一人。”春儿见她这般懒散,不悦提醒道。

“自然。”沐钰儿笑说着。

张一和杨言非默契地并肩站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两人。

春儿冷眼看着,突然盯着杨言非说道:“你是弘农杨家二房的四郎。”

杨言非连忙拱手行礼:“正是。”

春儿又看了他一眼,却不再说话,转身离开。

沐钰儿一只手背在身后,对着两人做了个手势。

—— ——

发生命案后陛下并未回宫,而是选择在别院住下,众人战战兢兢,唯恐受到牵连。

可偏偏陛下不曾召见过人,只在午时前发出召令,找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北阙司直沐钰儿。

“卑职沐钰儿叩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

别院死寂,宫娥黄门在廊下宛若石雕,这便显得沐钰儿一袭红衣,神色匆匆,尤为显眼。

衣袍一闪而过,动作干净利索,身形挺拔不屈,声音清亮不卑。

不少人都忍不住悄悄去看台阶下跪着的人。

这位司直可是个人物,曾连破大案,声名大噪,奈何是顾家私生女,因着顾家有件往事,不得陛下青睐,如今前任司长意外殉职,她也不能继承司长之职,如今北阙沦为边缘,听说过几日就要撤司。

谁也没把北阙放在眼里,可陛下今日却在一干能人中选了她。

这是不少人的疑惑,也是沐钰儿一路走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可偏这个院子萧萧如瑟,毫无动静。

沐钰儿不知跪了多久,只觉得脑袋发热,膝盖麻木时,大门终于咯吱一声被打开。

“陛下请沐司直入内。”

头顶的声音温柔斯文,绵软小意,就像一段上好的绸缎拂面而过,如沐春风。

很快,沐钰儿眼前出现一角石榴红裙的金丝边,富贵精致,不落窠臼,来人正是正是陛下身边大名鼎鼎的第一女官容成嫣儿。

“起来吧。”一截红袖窄裹小撷臂的小臂出现在她面前。

沐钰儿犹豫,但还是伸手借着她的手臂站了起来。

“梁状元走之前还跟陛下说着佛经上的典故,陛下本等着他继续讲经呢。”容成嫣儿收回手,状似苦恼地说道。

“唐别驾自幼体弱,斯斯文文,最是乖顺的人,如今莫名晕倒在亭中,陛下也颇为心忧。”

沐钰儿心中一个激灵,顿时凝神去听。

容成嫣儿看着她细微的动作,突然笑着摇了摇头。

“涉及两位重臣,是故意还是意外?”

她走在一侧,声音轻得只剩下一点细微的声响,好似一阵微风,当真如她的名字一般巧笑嫣兮,妍然温柔。

“司直要尽快给陛下一个交道。”

沐钰儿站在门口,忍不住扭头去看这位名动天下,素有巾帼宰相美誉的女官,只是还未看得真切,就被人悄悄推了推腰,送了进去。

屋内香甜的熏香混着地龙的热气,猝不及防扑了一脸,闻得人喉咙有些痒。

沐钰儿捏了捏喉骨,压下嘶痒感,最后理了理衣襟,这才低眉顺眼对着层层垂下的白帘下跪行礼。

“卑职沐钰儿叩见陛下,陛下天恩万岁。”

帘后倒影出一个打跌的身影。

屋内的气氛沉寂森冷。

陛下自后宫一路厮杀到此,哪怕年迈,可那双眼一旦盯着下跪之人,依旧能让人后背冒汗,战栗惊鸣。

即使隔着层层白帘。

沐钰儿脑子急速转着。

她猜陛下是打算把此案交给北阙,但不知北阙怎么就又入了陛下的眼。

要说北阙也曾风光过,当今陛下自太后登基为帝,第一个诏令便是下令制造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分为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随时接纳天下表疏。

为此举又分别开设苍龙东阙和玄武北阙,分别处理四匦事务,北阙拿了伸冤和通玄二职,在初期也曾办下赫赫战功。

可自从前任司长张柏刀殉职,整个北阙就彻底被陛下厌弃了。

这次能出来露面除了她设计望春芝,但听说内廷那位容成嫣儿莫名的背书也不容忽视。

——容成嫣儿!

沐钰儿心中咯噔一声,脑海中浮现出那人温柔无害的脸,手心在地龙的加持下越发滚烫。

宫门口的话在耳边快速过了一遍,一个大胆的想法在脑海中浮现。

“十日时间。”

她放在地面上的手指微微蜷缩,几段精瘦紧绷的骨节便突了出来。

“卑职定破此案,给唐别驾一个交代。”

墙角的刻漏恰在此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倒转声。

——午时正刻。

陛下便是老了,也是一把久经沙场的刀,落在眉梢眼尾,是杀人的戾气。

话音刚落,无怒无喜,冰冷锐利的目光就淡淡扫过她的头顶。

沐钰儿连着呼吸都缓缓低了下去。

屋内正中的瑞金大蹲兽吐出袅袅白烟,慢悠悠地融入暖和的屋中,却丝毫不能打破沉默的空气。

“五日。”帘后终于传来陛下缓慢年迈的声音,“若是找不到凶手,朕就送你去给梁实好陪葬。”

这话威慑力极强,带着不容辩驳的强势,沐钰儿一颗紧悬的心缓缓落了地。

她沉默着,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因为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不过她这边只是心思刚转,那厢陛下便察觉到她的异动。

帘后,佛珠轻轻磕在茶几上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能叮的一声,听的人心跳加快。

沐钰儿立刻伏低身子,为难说道:“卑职已去过紫云楼,梁状元确实不是失足溺水而亡。”

屏风外传来一声轻微的鼻腔内溢出的讥笑。

沐钰儿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梁状元乃扬州人,在洛阳无缘无故,名声不显,虽早些日子求学国子监,但半年时间就因病退学,如今状元在曲江出事,甚至牵连原扬州别驾,卑职不得大胆猜测,也许此事会牵连不少。”

她胆大妄为,矛头直指今日各路心思浮动的贵勋,最后话锋一顿,继续说道。

“曲江一带,乃至曲江、探花两宴,陛下所在的紫云楼,甚至当年求学的国子监都在此次排查中。”

她的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在陛下衣衫摩挲的细碎声音中消失殆尽。

“你的胆子……”

陛下的身形微微偏了偏,似靠在茶几一侧,又好似不过是动了动衣袖,声音带着薄凉的笑意,却宛若一阵寒风隔着满屋温热挤进人的骨缝中,冷的人一个哆嗦。

“好大啊。”

陛下明明在笑,在调侃,可沐钰儿却在那一瞬间觉得后背如芒在背,冷汗淋漓。

她眼珠子一转,冷不丁说道:“梁状元一片拳拳之心,陛下心知肚明,如今蒙难,洛阳府主事心有余力不足,两卫将军不便插手朝政之事,刑部大理寺更是阻碍重重。”

她越发虔诚地跪伏在地上,声音坚定有力。

“玄武北阙自诞生之日起,便是陛下手中一把刀,愿为陛下除尽一切不平事。”

屋内的气氛倏地僵硬。

陛下强势冰冷的视线屈尊降贵地终于落在她身上。

“你就是张柏刀收的那个女徒弟。”陛下沉吟片刻,这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家师对卑职恩重如山。”

陛下不再说话,屋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过几日便是你师傅的忌日吧?”陛下冷不丁问道。

沐钰儿心中一沉:“是。”

帘内似乎传来一阵叹息。

“你该庆幸……”佛珠在桌面上划过,发出一阵连绵不断的声音,连着陛下轻柔的声音都被模糊了些许,“是个女子。”

沐钰儿一口气停了下来。

“朕对女子,素有几分耐心。”

沐钰儿缓缓闭上眼。

与此同时,一个黑色的东西自层层白纱中被随意扔了出来,在铺满地毯的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

是一串紫檀佛珠。

“下去吧。”白纱后传来一阵疲倦的声音。

沐钰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握紧手中的佛珠,好一会儿才行礼退下。

沉默的大门就像知道里面的情景一般,她不过刚刚站定,大门便咯吱一声打开,正午热烈的阳光倾斜而来,恢弘热烈。

沐钰儿猝不及防被罩了一脑袋,不由眯了眯眼。

“司直。”容成嫣儿静静地站在廊檐下,郁金香色的帔子安静垂落在两侧,听了动静,侧首,对着她微微一笑,顿如春花灿烂,“恭喜。”

沐钰儿闻言快步走来,抱拳恭敬说道:“多谢容成女官推举之恩。”

事到如今,沐钰儿就是再糊涂也该明白,北阙参与春闱护卫,甚至接下这个案子,这位陛下身边的第一女官功不可没。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容成嫣儿脸上带笑,可雾蒙蒙的眸光却是格外冷淡,似在看人,又似在看物,不带一丝感情。

“出了这个岔子谁也没想到,若是司直办不好此事,杀人的诏令同样也从我这边发出。”

沐钰儿歪头,爽朗一笑:“定不辜负女官的期望,只是有一样东西还需要女官好人做到底。”

容成嫣儿细长的眉眼微微蹙起,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沐钰儿毫不畏惧,露出灿烂的笑来,小虎牙若隐若现。

“何物?”她神色冷淡开口。

沐钰儿立刻在她耳边轻语了一句。

容成嫣儿扬眉,斜了她一眼。

“春儿,送司直出宫。”她颔首点了点头,也不知应下没有,转身入了屋内。

角落里那位脸色冰冷的绿衣宫娥再一次悄无声息上前。

沐钰儿心中巨石落地,脚步轻快地离开这座安静的院子,结果刚一踏出大门,就被一侧的张一,杨言非一把薅住。

“老大,你还活着啊。”

“打你了吗?”

沐钰儿被人一人拽着一只手,听得只翻白眼:“能不能盼我好一点,我以后可是要升官发财的。”

张一见人囫囵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才松了一口气,抱怨道:“老大你刚才走没多久,千牛卫和监门卫把整个曲江都围起来,今天赴宴的人也都拘了,实在吓人。”

“什么时候出动的?”沐钰儿在台阶下跪了将近一个时辰,并不知外面的情况。

“就你走了不久之后。”张一害怕地捏着袖子,“陛下是不是很生气啊。”

沐钰儿笑了笑:“没事,你把北阙没任务的兄弟都叫来,这事陛下交给我们了,五日之内要给出答复。”

她顿了顿,索性吩咐下去:“让王新带人记下今日所有人的行程,你带人去把曲园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张一愣愣地看着他,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陛下对梁坚不是意外身亡,似乎……”并不意外。

一侧的杨言非看着沐钰儿,欲言又止。

沐钰儿回头看了眼富丽堂皇的影壁,最后收回视线,意味深长说道:“陛下英明啊。”

紫云楼守卫还是刚才那人,那人见了沐钰儿,连忙迎上来,还未说话就看到面前之人举起手腕,露出腕间明显与她格格不入的紫檀木佛珠。

侍卫一眼就认出这串珠子的来源。

“此案陛下已交给北阙,我乃北阙司直沐钰儿,现在起正式负责此案。”沐钰儿收回手,叉手行礼。

侍卫立刻放行:“司直这边请,可要详细验尸。”

“北阙的验尸官马上就来,我想见那位唐别驾。”

侍卫露出犹豫之色。

“不方便?”沐钰儿反问。

“不,不是,唐别驾在东面院子的第一间。”侍卫回过神,忙不迭说道,“只是他是昏迷时被抬进来的,至今还未苏醒,唐家请了大夫,我们的人也进不去。”

“这个呢?”沐钰儿举起手中的佛珠。

侍卫抿唇,露出不好意思但一看就是甩锅的态度:“那想来是可以的。”

“那便走吧。”沐钰儿抬了抬下巴,明明是狐假虎威的庸俗气质,偏在她漫不经心的动作中显出几分胸有成竹的气势。

“真的要去啊。”身后的杨言非有些犹豫,“要不等人醒了再去探望?”

沐钰儿笑说道:“这金贵的雪娃娃,陛下都打算把人摘出去了,我自然要早点排除他的嫌疑。”

本文死亡病症参考洗冤录和百度,之后的美食细节出自随园笔记!

本文架空!但有些设定参考了武则□□代

1.武则天本人爱美,所以时尚成了风潮,基本上她要求她身边的女官都是头梳双髻,戴金花簪,也就是春儿的装扮!

2.武则天迁都洛阳后确实下令制造铜匦,南北阙是我的私设,之前有人因为立储的事情,投了这个盒子,说话不太恭敬,她也没把人杀了,还夸了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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