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糖葫芦案·血色签痕

我跟在捕头身后,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上走。

忘忧楼的三楼明显比下面安静许多。走廊两侧是一个个雅间,门扉紧闭,只有尽头那间房门口站着两个衙役,腰刀出鞘半寸,神色肃穆。

“案发后,这房间一直封着。”捕头在一扇雕花木门前停下,从怀中掏出钥匙,“除了我和仵作,你是第三个进来的人。”

他推开门。

黄昏最后的光线从敞开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桌椅摆放整齐,屏风、花瓶、挂画都维持原样——除了地上那片用白粉勾勒出的人形轮廓。

轮廓心口位置,画了一个小圈,旁边标注着“凶器刺入处”。

“死者陈元,二十三岁,本城布商陈家的独子。”捕头站在门口,没有踏入,“案发当日,他在这里宴请三位友人。席间离席如厕,约半柱香未归。友人寻来,发现他倒在此处,已气绝身亡。”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避开地上的白线。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和一种……说不清的甜腻味道。

“当时房间门窗是怎样的?”我问。

“窗开着。”捕头指了指那扇临街的窗,“门从内闩着。友人是在门外久唤不应后,强行撞开的。”

密室?

不,如果窗开着,就不能算完全的密室。我走到窗边往下看——正对着热闹的夜市主街,但这是三楼,高度约莫十米,下面没有可供攀爬的树木或建筑。

“仵作的验尸结果呢?”

“一击毙命。”捕头的声音低沉,“签子从左胸第四、第五肋骨间刺入,贯穿心脏。手法……干净利落。”

我心里一凛。这需要极大的力气,或者极精准的手法。

“签子上有指纹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古代哪有什么指纹鉴定。

捕头果然疑惑地看着我:“指……纹?”

“就是……凶手握过的痕迹。”我赶紧改口。

“签子上只有血迹,已干涸。”捕头说,“但有一个奇怪的地方——签子尖端三寸处,有细微的磨损,像是……在刺入前,曾用力划过什么坚硬的东西。”

磨损?

我环顾房间。地面是木板,墙壁是漆面,桌椅是木制……有什么东西能造成竹签的磨损?

“当时房间里,除了死者,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捕头从怀中取出一份清单:“席面残羹、酒壶酒杯、文房四宝、一把折扇、一个锦囊,以及……”他顿了顿,“一枚玉佩,摔碎了,在尸体右手边。”

玉佩?

我接过清单细看。物品描述很详细:青白玉佩,雕云纹,从中间断裂,断口新鲜。死者右手掌中有细微的划痕,疑似抓握碎裂玉佩所致。

“友人怎么说?”

“都说那玉佩是陈元常年佩戴之物,从未离身。”捕头走到窗边,望着下面渐次亮起的灯笼,“三人供词一致:宴席间陈元情绪如常,还说起即将与城西苏家小姐定亲之事,言语间颇为自得。”

定亲。

又是婚事。

玉容散案里,春桃嫉妒小姐能参加选秀;这个案子里,是否也有人嫉妒陈元的婚事?

“苏家小姐……是个怎样的人?”我问。

捕头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苏家是书香门第,苏小姐年方十七,容貌才情俱佳。提亲者甚众,陈元能得青睐,据说是因为他父亲与苏老爷有旧。”

“那有没有……其他提亲者?”

“有。”捕头缓缓道,“其中最有力的竞争者,是城南王家的公子,王璟。王家做药材生意,家底丰厚。王璟曾多次公开表示对苏小姐的倾慕。”

王璟。

我默念这个名字。腰间那支“毛笔”突然微微震动,陆明远的声音传来:

“问问这个王璟案发时在哪里。”

我照问了。

“他在楼下大堂。”捕头说,“与几位友人饮酒。有跑堂和小二作证,案发前后半个时辰,他未曾离开过座位。”

“那他怎么知道陈元在三楼哪个房间?”我追问。

捕头沉默片刻:“忘忧楼的三楼雅间,通常需要提前预定。陈元那日订房时,并未刻意隐瞒。”

也就是说,王璟有可能知道房间位置。但如果他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除了王璟,还有谁对陈元的婚事不满?”

捕头走到桌边,手指轻敲桌面:“陈元此人,家境优渥,相貌堂堂,但性格……颇为张扬。得罪的人不少。若说为婚事杀人,动机是够的。但为婚事冒险在酒楼杀人,还制造出如此诡异的现场——”他摇头,“不合常理。”

我蹲下身,仔细观察地上白粉勾勒的轮廓。尸体是仰面倒下的,左手平伸,右手握在胸前——正是握着碎裂玉佩的位置。

“玉佩为什么会碎?”我自言自语。

“或许是挣扎时掉落摔碎。”捕头说。

“但如果是挣扎,”我比划着,“玉佩应该掉在身体旁边,而不是被握在手里。除非……”

我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死者被刺中后,没有立刻倒下,而是用最后力气抓住了什么——比如,凶手的衣袖?玉佩在抓扯中碎裂,被他攥在掌心?

“捕头大人,”我站起身,“当日陈元穿的衣服,还在吗?”

---

存放证物的房间在一楼后院。捕头带我穿过厨房时,几个厨娘和伙计好奇地探头张望,窃窃私语。

“听说那陈公子是被糖葫芦签子扎死的?”

“可不是嘛,造孽哟……”

“要我说,定是他在外头惹了风流债!”

“嘘——官爷来了……”

那些低语像风一样钻进耳朵。市井小民对命案的看法往往直接而残酷——他们不关心手法多精妙,只在乎故事多离奇。

证物桌上平铺着一件靛蓝色锦袍,胸口处有一个明显的破口,周围是深褐色的血迹。我凑近细看——破口边缘整齐,像是被尖锐物体垂直刺入。

“衣服上除了血迹,还有什么?”我问。

仵作是个干瘦的老者,闻言答道:“有些许酒渍,在袖口和前襟。另外……”他迟疑了一下,“在左侧衣襟内侧,靠近破口的位置,沾了一点这个。”

他递过一个瓷碟,里面有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

我沾了一点在指尖,闻了闻——有淡淡的甜味和酸味。

“这是……”

“山楂粉。”仵作肯定地说,“糖葫芦外层的糖壳碎裂后,里面的山楂晒干磨成的粉。”

糖葫芦的内部材料,出现在衣服内侧?

这不合逻辑。如果签子是凶器,那么山楂粉应该沾在外侧,是在刺入时从糖葫芦上震落的。但内侧……

除非,山楂粉不是来自凶器的糖葫芦,而是来自其他地方。

“陈元生前,吃过糖葫芦吗?”我问。

捕头翻看卷宗:“友人说没有。他从不喜甜食。”

一个从不吃糖葫芦的人,衣服内侧沾了山楂粉。

我直起身,脑子里各种线索开始碰撞:磨损的签尖、内侧的山楂粉、碎裂的玉佩、开着的窗户、楼下的情敌……

“捕头大人,”我缓缓道,“如果我说,凶器可能不是我们想的那样,您信吗?”

捕头眼神锐利地看着我:“请讲。”

“签子上的磨损,可能是刺穿衣服时,刮到了衣服上的硬物——比如,缝在衣襟内的暗袋扣子?”我指着锦袍内侧,“而山楂粉出现在内侧,说明在案发前,曾有山楂粉沾在衣服内侧,然后签子刺入时,带了一些进去。”

“什么情况下,山楂粉会沾在衣服内侧?”

我想了想:“如果衣服曾经包裹过山楂粉。比如……有人把山楂粉装在纸包里,塞进他衣服内袋?”

房间里安静下来。灶房传来的炒菜声、前堂隐约的喧闹声,都变得遥远。

“你的意思是……”捕头声音低沉,“山楂粉是被人故意放进去的?为了什么?”

“为了误导。”我说,“让我们以为,凶器就是糖葫芦签子,而且签子上的山楂残留是行凶时留下的。但事实上——”

我话音未落,腰间毛笔突然剧烈震动!陆明远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

“林晚!玉佩!看玉佩的断口!”

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玉佩!仵作,那枚碎玉佩,断口是什么样的?”

仵作从另一个木盒里取出碎成三块的玉佩,拼凑在桌上。青白玉,云纹雕工精致,断裂面……

“这断口不对。”我指着其中一块的断裂边缘,“如果是摔碎的,边缘应该有放射状的裂纹,但这个——太整齐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硌断的?”

捕头俯身细看,脸色越来越凝重。

“陈元右手掌的划痕,”他缓缓道,“仵作验过,不是玉佩边缘划的,而是……某种粗糙的、有纹路的东西。”

粗糙的、有纹路的东西。

竹签?

不,竹签表面相对光滑。

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

“捕头大人,”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如果……签子刺入时,陈元正好握着玉佩挡在胸前?签子先刺穿玉佩,再刺入身体?所以签尖才有磨损,玉佩才会碎,而且断口整齐?”

捕头猛地抬头。

如果是这样,那么陈元就不是毫无防备。他在遇刺前,已经拿出了玉佩——可能是想展示,也可能是察觉危险后的下意识动作。

而凶手,是在陈元手握玉佩的情况下,依然一击刺穿了玉佩和心脏。

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多大的恨意?

“查!”捕头转身,对门口的衙役厉声道,“去查陈元最近接触过的所有人!特别是可能赠与他山楂粉的人!还有,王璟那日的详细行踪,再问一遍!”

衙役领命而去。

捕头回过头看我,眼神复杂:“姑娘,你究竟是何人?”

我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辞,他就摆了摆手:“罢了。你若能助我破案,其他都不重要。”

就在这时,前堂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高喊: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们冲出房间,穿过走廊,跑到大堂。只见一个衙役正扭着一个老人的胳膊,老人手里还拿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正是白天那个老板提到的老刘头。

“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老刘头吓得脸色惨白,“小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捕头大步走过去:“怎么回事?”

衙役喘着气:“禀大人,属下按您吩咐,暗中盯着卖糖葫芦的摊位。刚才这老刘头收摊时,鬼鬼祟祟往后巷走,属下跟上去,发现他……他在烧东西!”

“烧什么?”

衙役递过一个还没烧完的纸包。纸包边缘焦黑,但还能看出里面是暗红色的粉末。

山楂粉。

老刘头瘫软在地,老泪纵横:“是、是有人给小的钱,让小的每天往陈公子的雅间送一包山楂粉,说是陈公子喜欢在酒里加这个调味……小的真的不知道这是要害人啊!”

“谁给你的钱?”捕头厉声问。

“一、一个蒙面人,声音听着年轻……每次都是晚上,在小巷里交接……”老刘头浑身发抖,“前天,他让小的送最后一包,说不用再送了。然后……然后就出事了……”

长期、有预谋地在陈元的饮食环境中放置山楂粉。

为了什么?

为了让山楂粉成为陈元生活中的常见物?为了让案发后,衣服上的山楂粉不那么突兀?

我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这不是临时起意的激情杀人。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凶手甚至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布局,让山楂粉这个线索变得合理。

“带下去,仔细审。”捕头挥手。

老刘头被带走时,还在不住求饶:“小的冤枉啊……小的孙子病了,需要钱抓药……真的不知道会害死人啊……”

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为了点钱就害人,该!”

“不过陈公子那跋扈性子,早晚要出事……”

“可惜了,年纪轻轻的……”

我站在喧嚣的大堂里,看着那些或愤慨、或冷漠、或好奇的脸。一条人命的逝去,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一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那个真正的凶手,此刻可能就藏在某张面孔后面,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腰间毛笔又传来震动。陆明远的声音带着疲惫:

“林晚,这个案子比我们想的复杂。凶手心思缜密,而且……对陈元有很深的了解。”

“我知道。”我在心里回答。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灯笼的光连成一片温暖的河流,街上的行人依旧熙熙攘攘,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这座城在夜色中继续呼吸、继续热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知道,在某个阴影里,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忘忧楼,注视着我们。

而真相,就像糖葫芦外那层晶莹的糖壳——看似透明,却包裹着酸涩的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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