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忽然地,他有一点伤心。
来得毫无预兆,就仿佛是有人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往他的心尖泼了一杯涩酒。不想让盛明烛觉察到他的情绪,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显得有些矫情。他的目光落到了地面上,就仿佛是在欣赏这厚重砖片的古迹一样,树的阴影覆在了他的睫毛之上,隐没了他的目光。
“别担心,车文星不会有事的。”盛明烛应当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还是非常准确地安慰到了他的担忧。
陶玉京忽然觉得泼在自己心尖那种涩酒应当是青梅酒,就是那种埋藏在花树下一整个凛冬后,在和煦春光中挖出来的酒,清冽、酸涩又有点辛辣。
树影在地上摇曳,陶玉京将情绪咽下去之后,才将头抬起来,露出和寻常一般无二的笑容。他刚想说些什么,一滴水猝不及防地从他的脸庞上划过。陶玉京的脑袋空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泪。就仿佛被人看见了**,陶玉京的手还是顽强地拂去了那滴泪,又揉了揉眼睛,为自己找补:“诶呀,迷眼睛了。”
这表演有些拙劣,好在盛明烛没有拆穿他。
车文星拿到同陶玉京这边的伤感,因为马太高,所以他骑了头黑黢黢的小毛驴,手里拿着根细荆条,慢悠悠地往家赶。
九月后的日光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毒辣了,林间穿过,还有些荫蔽的凉意。
心里盘算着回家的距离,‘快要见到惠卿了,不知道这娘们有没有想我。’
虽然陶玉京让他离开时神色很紧张,一副那个林立诚要把他碎尸万段的模样,不过在车文星看来还是有些大惊小怪。毕竟林立诚再怎么说也是一国宰相,就算他这次占了便宜,考中个状元,但是对他而言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所以他并没有太当回事,只不过他确实想娘子了,也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既然已经完成了老娘的遗愿,他干脆就趁着这个时机回家算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那卷绢纸,那是他偷偷拓印的皇榜,他得带回去给惠卿看看,省得到时候,她说他撒谎。
连他也没想到这次竟然踩了这么大个狗屎运。心情愉悦,车文星就一路坐在驴背上,边走边哼哼。
快要出林子的时候,车文星却听到了点其他的动静,他对于这些事情都很敏锐,一下子就觉察到有人埋伏在附近。耳边除了树叶摩擦和鸟儿的叽喳声,似乎还多了点兵器的碰撞声,很微弱,但是仔细听的话便能发现它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谁?”
车文星扯住阔步懒走的毛驴,警惕地往四周看去,他前面仅有一条浅浅的小河,身后虽然是树林,但是树干高阔,树叶并不算浓密。他的注意力落在了几簇灌木丛上。
不偏不倚,刚好够躲人。
是早早就埋伏在这里专门等他经过吗?车文星的心里一沉,收敛了笑意。他回想起陶玉京对他说的话,不禁感叹他确定够了解京城那帮子人的,他人都准备离开了,竟然也不打算放过他。
车文星倒不怕什么明招,只要被他发现了,最多不过是打一架而已,好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也算不了遗憾。于是在旁人看来,就是他顶着一个孩童模样的身材,非常狂妄地对四周叫嚣。
“快点出来。”
他的声音很高亢,但是目光一点都没松懈,时刻注意有人冷不溜丢给他来一支冷箭,那就太冤枉了。
他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只听见草丛里窸窸窣窣一阵,竟然没了动静。
车文星狐疑地又喊了一声,“别躲了,我已经知道你们就在草丛里了,赶紧出来。”
没有人回应,就连刚才细微的声音都没有了。这让车文星忍不住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听错了。自觉自己应该还没有老到那个地步,于是只能先从驴子身上下来,怕是他们故意耍的诡计,小心翼翼地过去查看,
走近看清楚草丛后面的情况之后却让他骇然。
草丛后面的确有人,只是他们都七歪八倒地躺在地上,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气息,额头皆插着一把飞刀,还在不住地往外冒血,竟然是在这须臾之间被人用暗器杀死了。
如果仅仅只是真刀真枪地干架的话,车文星并不在怕的,可是遇上这样诡秘的高人,人还未见到,心里便生出了几分恐惧的寒意,倒是让人不禁在意了。
车文星用手指比了比那些人额头的飞刀,比一根手指粗了不少,算是比较大的暗器,可是车文星竟然没有听到一点动静,杀人于无形,有着这样深厚的功力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忍不住皱眉,对着周围大喊:“是哪位高人,在下多谢你救命之恩。”
“哈哈”在车文星声音落下之后,一阵小娃娃的嬉笑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车文星低低咒骂了一声“装腔作势。”
他就是装怪的祖师爷,现在还竟然有人在他面前扮小娃娃,纯属班门弄斧了。
他道:“高人救了我的性命,本来应当感谢,只不过高人如果这般装神弄鬼的话,在人便不禁怀疑你是别有用心了,所以还是请高人速速现身吧。”
“好个翻脸无情的小子。”还是小娃娃的声音,但口气却十分老成,“听你这意思,如果我不出来,你还要对我不客气吗?”
车文星道:“不敢,只不过在下很忙,就不奉陪了,告辞。”
说完就牵扯小驴子准备走。
那个声音叫住他:“等等。”
似乎在空中冷笑了一下,他随即有嘲讽似的说道:“瞧我这个脑子,你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车文星还在想他话里的意思,一张煞白的娃娃脸就出现在他面前。饶是车文星世面见得再多,心态再好也忍不住吓一跳。他本来已经坐在了驴背上,驴子现在也被突然出现的人给吓到了,翘起蹄子往后一甩,车文星本来体重就轻,往后倒去,眼看就要掉下去,没想到那个小娃娃竟然动作极快地窜到了他身后,以自己为支柱把他撑了起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事,这个小娃娃竟然轻而易举地做到了,车文星当即就在想自己莫不是青天白日撞见鬼了吧。
不过很快他又把这种想法抛弃,因为通过背后那温热的触感,他可以明显感觉到,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心点,看你个子不怎么高的样子,等会儿摔死了可怎么办。”小娃娃靠着他的背,嘀咕道。
车文星坐直,讷讷道:“你还挺好心。”
小娃娃又蹦蹦跳跳跑到他面前,踩在驴脑袋上,而那头驴愣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双手抱胸,对着车文星昂了昂头,“跟我走吧,我家主人说要把你抓回去,看你可可爱爱的,希望你识时务点,别逼我动手。”
车文星当然是个识时务的人,如果说刚才那些人他还可以动手打打的话,面对这个小娃娃,就凭刚才的轻功,他就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对手。
“你的主人是谁?”小娃娃和刚才的人明显不是一般的,他猜测其中一定有林立诚的人,却不知道是谁。
“这怎么能告诉你,跟着我去就知道了。”
“那你多大了?”
小娃娃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不满地说道:“你怎么那么多问题,该不会是想逃跑吧,我告诉你,没有人能逃得过我的手掌心,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走,不然……你的下场就和他们一样惨。”
他指着地上惨死一片的人说道。
车文星于是非常识相地闭嘴。
然而在一个很不显眼的石头边,被一笼干草笼罩着,很不明显地露出一只眼睛。
他们都没有发现,小娃娃带着车文星离开。
过了许久,似乎是确认到他们不会回来了,那只眼睛的主人才哆哆嗦嗦地从石头后面出来,然后转身往京城跑去。
林立诚没有想到派出去的人竟然一点收获都没有,除了查到车文星离开的方向,让林宣带着人亲自去抓之外,等到现在竟然没有一点动静。
家仆王决见林立诚愁眉不展,于是劝道:“老爷您先回房休息吧,等少爷回来我告诉您。”
林立诚摆了摆手,“不。”
王决还以为他是在担心林宣,其实林立诚是在担心自己。他现在非常迫切地要找到一只替罪羊,不然明日上朝,闲言碎语一传进金凫的耳朵,便是首先会拿他来开刀。虽然他现在位极人臣,但是那都是别人眼中看到的,金凫喜怒无常,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在金凫眼中,他只不过是一只被阉了的,听话好用的哈巴狗。金凫看似沉溺酒色,荒废朝政,所有的事都交给他办,看上去他似乎只手遮天,但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在传达金凫的旨意罢了,所有的错事,只要推到了他的身上,那么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一个罪大恶极之人,而金凫,只不过是因为生性风流,被他蒙蔽而已。
无为才能无罪,金凫只是宁愿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昏主都不愿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庸主罢了。
从被破格提拔为宰相起,林立诚就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但是他并不甘愿,他无法对抗皇帝,那就只能尽量发展自己的势力,只要他足够强大,终有一天不用再当皇帝的影子。
可是这个陶玉京的出现把一切都打乱了。金凫发现了他的小心思,那个人几乎快要捅出他阴晦的一切。金凫不会容忍,明日朝堂之前,将会是他最后的期限。
陶玉京应该是有备而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却愣是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只有和他同行那个叫做车文星的人,误打误撞考中了状元。抓不到陶玉京,把他抓来说不定也能顶些用,最重要的是他现在的这个破窟窿必须有人堵上。
想到这里,他根本无法休息,只能坐在前厅数着时辰等着,大约等到日落西山之时,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音。
是一个慌张跑回来的家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劫似的,浑身衣衫狼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抓去打了一顿。见他这副样子,林立诚训斥道,“怎么搞成这样?公子呢?”
家奴看上去仍是惊魂未定,咽了咽跑得口干舌燥的喉咙,回想起之前的一幕,仍止不住地发抖:“公,公子他被杀死了。”
林立诚惊讶,顿了顿问道:“是那个叫做车文星的人杀的?”
“不是,公子本来带着我们躲藏在那人的必经之路上,然后他似乎发现我们了,于是公子叫我们出去,就在一瞬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飞镖,把他们的脑门射了个穿洞。奴,奴才侥幸逃脱,赶紧回来向老爷禀报。”
林立诚听完他的话之后,目光冰冷,他阴鸷地看着家奴,似乎对于他说的话很是怀疑:“那人既然那么厉害,连宣儿都没能躲开,你是如何逃回来的?是不是你出卖了他!”
家奴没想到自己拼死跑回来反倒遭受这样的冤枉,连忙辩解道:“冤枉啊,老爷!”
林立诚却不打算听他说完,直接叫人把他带走。
家奴挣扎着辩解道:“小的,小的是因为偷偷溜去上厕所了,这才逃过一劫,怕老爷责罚,所以不敢言说,老爷您相信我,奴才真的没有出卖少爷!”
可是林立诚依旧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家奴这才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或许活着回来,就是个错误。
要么他跟着林宣一起回来,要么他应该和那些人一起死了。没有第三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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