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早已开场,梨园的大门外挤满了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
司寇弯轻轻揽住小乞丐的肩膀,脚尖轻点地面,旋身一跃,稳稳落在了梨园的围墙之上。他们还没来得及坐下,景星灼已经如鬼魅般出现在了青年的身旁,如影随形。
四周人声鼎沸,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戏台上,这点小小的喧器并未引起旁人的注意。
小气丐嘴唇微启,正要说话,司寇弯却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声音温柔如水:“别急,等会儿再说,咱们先好好看戏。”
青年眼睛一眨不眨,嘴角也起了弧度。
桑醉墨,哼。
你究竟是一位单纯的知恩图报的京城名伶呢,还是一位私心很重的江湖骗子?
五尺高台,金马玉堂,一位花旦步伐轻盈、缓缓步入台下人的视线。他施朱敷白,云肩旖旎,头面点翠,一双凤眼斜飞入髯,自有一种妩媚风情。那宽大的袖袍随着他轻盈的步伐轻轻摆动,如同风凰展翅欲飞。
开口便百转千回、嗔媚薄怒,唱出一段繁华旧梦。
……
“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她倾国倾城貌。”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唱腔的确是极好的,如泣如诉,令人动容。只是这越剧版的《西厢记》,似乎与如今京城的风气不太相符啊。
司寇鸾挑眉。在京城,人们似乎更偏爱京剧版的《西厢记》吧。
一曲终了,桑醉墨便退了下去。不多时,他换了身行头,重新登上了戏台。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昆曲《桃花扇》。
司寇鸾坐于围墙边缘,他一只脚随意地踩在墙上,另一只脚悬空,眼眸却愈加深邃,这不对劲。
大洵的陛下最是偏爱萎靡之音,尤其钟爱京剧这种表演形式,他生活靡乱无度,夜夜笙歌,酒池肉林,总是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无法自拔。
连带着满京城均盛行靡靡之音,才子佳人为了奉承什么狗屁诗词都写,所作的也往往采用京剧来吟唱,越剧昆曲黄梅戏什么的都要放在后面更后面。
可这桑醉墨,一连几曲,怎么没有一首京剧风格的曲子?他不是京城名伶吗?
难不成这才短短一年的时间,京城流行的风向就变了?
司寇鸾不信。
他坐高处,俯瞰着小小的梨园内拥挤的人群。那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没有人想明白呢?
也是啊。
燕州距离京城七八千里,水远山遥。百姓世世代代生活在北境,哪里可能分得清什么京剧黄梅戏昆曲?他们只知道每到过年,就有戏听了。
司寇弯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悲哀。
*
“好像是大前年,我饿极了,就从狗洞里溜进了这家被锁住的梨园,想着翻找翻找,看看有没有遗留下来的钱财,可谁知那年姑洗班竟然提前来了,我只好躲在了戏台下方。”
“我在戏台下偷偷看,姑洗班明明有那么多人……可进了这家梨园,那些人却突然不动了,就像纸糊的一样。风一吹,便摇摇欲坠。只有最前方的桑醉墨他可以活动。
还好我在舞台下发现了秋天没有完全腐烂的果子,吃了下去,才没有饿晕倒下。”
司寇鸾没有听到最想听到的信息,却不着急催促小乞丐,只是看着他,眉眼轻翘、目光柔和。
景星灼倒是不耐烦了,一下一下地踢着围墙上的碎石:“讲重点!”
“我……”小乞丐有些害怕这名凶煞的男子,微微蜷缩起身子。
司寇鸾只好出言安慰:“没关系,你就接着讲你还看见了什么,不用理他。”
“我不敢出来,等到第二天要表演的时候,才想趁乱出去,却无意撞见了来找桑醉墨的修行之人。
那修行人在原地闭眼呆滞了片刻,然后自行走上梨园里最高的天台,像是失了魂,纵身一跃而下。”
所以,那些没有解决问题的人都命丧黄泉了?只是那么多年没人爆出来?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跳下了高台,没有声音吗?没人看见吗?他们的亲朋好友也没有对外提出过疑惑吗?
司寇鸾了解的情报不多,他想不明白,只好暂时将其搁置心中。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还有什么吗?”青年摸摸小乞丐的头,小乞丐的头发一点也不乱糟糟,也不知在哪里洗的澡。
“啊?”小乞丐感觉头发痒痒的,他怔愣了片刻,才言道,“我后来害怕,趁着忙乱的时候跑掉了,也就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寇鸾站直身子,远眺梨园后院的小屋,那里是姑洗班日常休息的地方,最高处果然有一个高台。
高台上堆满着秋叶和雪花,一片萧瑟。
他神色改为严肃:“最后一个问题,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情吗?这么明显的高台,怎么只有你自己知道。”
小乞丐摇摇头,言辞激动起来:“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看不见,只有我能看见。所以我才害怕……”
“是吗?”
司寇鸾睁大眼睛,观察了小乞丐的经脉,果然不似凡人,是个修仙的好料子。
临走前可以送去人间哪个宗门,以后如何,就全凭他的造化了。
……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青年一跃而下,脚踩地时却轻盈无比,毫无声响。
裹着拖地雪白大氅的小乞丐在后方挥着手:“仙人哥哥!哥!我下不来!”
他脚一滑,险些落在了地上,却被眼疾手快的司寇鸾牢牢接住。青年再次揽住小乞丐的肩膀,二人稳稳落于地面。
景星灼觉得这一幕碍眼极了,手紧紧握拳,手心失了血色,更加泛白,那边缘却通红。
这是恨啊。
恨小师弟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喜爱,更恨小师弟对所有人都是都是此般甜腻温良,唯独不愿给他半分。
如果没有司寇鸾就好了,他也就不会总是被这种想法绕了思绪。
不过小师弟的境界又提升了。
如果自己实力更强些,出手更果断些,早就除去了小师弟,也不会在使用了禁术之后久久恢复不过来。
……
戏台早就落了幕,人群也散了个七七八八。
司寇鸾仔仔细细地交代小乞丐躲远一点,又约定好了再次见面的位置,这才握紧手中的流霜汀白,化为虚无缥缈摸不到的云雾,悄然接近了梨园的后方。
他抬头看着梨园后方尖顶那高高的台子,神色不悦,握住神器的手也微微颤动。
小乞丐可以看见的东西,作为修行之人,只会看见更多。
一位骷髅厉鬼站在那高台处,微微欠身,伸手一副恭敬模样,声音很洪亮:“天台一位——”
紧接着,一名大约金丹期的男子紧随着它来到了高台,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冬日风大,他的衣袍呼呼作响。
可落下的那刻却是悄无声息,像黑夜大雪纷飞,万籁俱寂。
司寇鸾空中随意挥舞着流霜汀白,半空中金色符号一点点浮现,一刹那,一道隐身符便作用在了自己身上。
为了不使行踪暴露,他毫不犹豫地给景星灼也施加了一道隐身符,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
青年来到那个高台的最下方,还未接近,便看见了满地的白雪皑皑,在其之下是层厚厚的秋日落叶。
害怕引人注目,他只是伸手拨开了白雪与落叶的一角,惊讶发现那地面上铭刻着一个法阵。
这符号像是……献祭法阵?
景星灼已经无声来到了司寇鸾的身边,雪花潇潇洒洒,小师弟单膝跪着,仔细研究繁复的法阵。
夜幕中,他的目光紧紧注视着神色认真的青年,片刻都没有分给地上的花纹,黑沉沉的眸子隐晦如深海,波涛暗涌。
司寇鸾看够了,才感觉到一直有熟悉的视线落于他身上,不自在地撇开了头。
“师兄,这个桑醉墨不能留了,我们要在师尊来之前解决掉他,以免留下祸患。”
也来不及等待九阳宗将此事汇报给玄鹤宗了,毕竟玄鹤宗如果想要解决,还需从上三天派人过来。
这太慢了,多拖一天,死去的无辜者也会多一点。
夜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景星灼拍掉落在自己身上的雪,垂下眼眸,微微掩盖住眼底的犀利,似那终年不化的寒冰。
“可是,若我说,我不愿呢?”
“啊?”他这是何意?司寇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师兄不愿意吗?不愿意一直跟着干嘛?像个狗皮膏药一样,怎么都摆脱不掉。
“小师弟是个好人,可我又不是。苍生疾苦、人间罹难我根本体会不到丝毫,我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你怎么能断定我会帮你?”
景星灼走近他,用苍白的手贴住他的脸颊。
天气寒冷,景星灼呼出的白色雾气也全然打向司寇鸾的脸,还未靠近,便化为了小小的冰渣。
“小师弟,我只是几天没理你,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盟友了?别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到你这里,怎么反过来了呢?”
那天离开了司寇鸾的房间,他便拼了命的修炼,想要早些恢复至自己的巅峰实力。可禁术的反噬哪有这么容易摆脱?
他虽不喜欢被逼着修行,可他更讨厌无法掌握某件事情,更厌恶不能将自己讨厌的事物轻而易举地踩在脚下。
司寇鸾后退一步,与景星灼拉开距离。
青年忽然笑了,笑容就像这漫天的雪一样苍白。
他大概脑子是抽风了,才会觉得师兄愿意掺活这件事情。
师兄说得对,他就是不长记性,他活该。
……
“两位仙人怎么到我的地盘来**了?当真如此不把我这个主人放在眼里吗?”
二人一齐转头,只见一名穿着花旦戏服的男子翘着兰花指,不知道停留了多久。
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都没有感觉到!
“**?”景星灼冷哼,听到这话也不是很生气,他心中唯一闪过的念头是——
他在找死。
倒是司寇鸾气地跺脚:“你在瞎说什么?我与你**都不可能与他**好不好?”
“与我**?”桑醉墨笑着伸手去挑司寇鸾的下巴,刚刚接触到却被景星灼一记剑光砍断了手臂。
他侧脸看着那整齐的断口,也没生气,下一秒,新的手臂自动长了出来,于原先毫无二致。
桑醉墨没有再去挑司寇鸾下巴,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这个长相漂亮的青年:“你真可爱,真舍不得让你去死啊,不如你留下来陪陪我?”
司寇鸾嫌弃地皱了皱眉:“你就是桑醉墨?你为什么要拉那么多人献祭?”
“我没有做错,小郎君不要以这种方式质问我,好吗?我会伤心的。小郎君你知道吗?你真的很漂亮,像天上的……”
桑醉墨转了个圈来到司寇鸾身边,又伸着兰花指去挑他的下巴,脸凑得很近。
景星灼实在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他黏腻的情话:“别说废话。”
桑醉墨甩袖,神色不忿:“我又做错什么吗?凭什么质问我?那些人都是自愿来找我的,成功了便可获得天阶法器,失败了就去死,有什么可惜的?”
“别装了,我认得你的气味。你早就和嶙峋子祂同流合污了吧。”
嶙峋子!
司寇鸾睁大了眼睛,这也是古神之一吗?这个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
下一秒,黑色阴影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瞳孔一缩,躲掉了桑醉墨的攻击,喘息的片刻,他手中的笔绘出一道道杀伐强力的符文,就着景星灼的剑光,冲着那桑醉墨击去。
那漂亮花旦竟站在原地,只是一笑,无数攻击打在他身上,却原封不动地穿透了过去。
紧接着,世界天翻地覆,二人只觉得仿佛身处悬崖,摇摇欲坠。
意识朦胧间,一名骷髅鬼站在那高台弯下腰、伸着手,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请”的手势。
“天台两位——”
虽然没人看,但是我还是要写的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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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过往云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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