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人抬手打断了赵知彰的话,仿佛顷刻间老了十来岁,但只过了片刻,想到如今扬州府的局面,他又不得不振作起来,安排了人前去吴炜家中调查。
等到他把事情都捋得差不多了,才把脸转过来面对左涵和林寄:“听说你还请来了燕南归和柳庭,对这菽害可有把握?”
左涵心头一惊,不过想到这毕竟是在扬州府,她做些什么,怎么瞒得过朝廷的五品大员呢?只是不知道这件事过后,他的乌纱帽是否还能戴得稳当。
“本官不是怪你,”许是看穿了左涵的神色变化,他疲倦地摆摆手,“倘若你请来的几位神医能够救治好城中的百姓,她们愿意著书立说,我自当散尽家财支持,她们想要以此进入太医院,我也不会阻拦。”
言毕,他摇摇欲坠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哪位恰巧进来的官员的搀扶住,坐了下来。
出了扬州府署的大门,林寄本来打算往避疫所的方向走,但左涵越走越慢,到最后直接停下了脚步,面对着林寄投来疑惑的眼神,她一咬牙,在路边藏了起来。
不多时就见一群人簇拥着赵知彰出来,把他围绕在中间,同一朵朵绕着太阳转的西番葵般尽心尽力。
林寄一看也就知道左涵有了什么主意,考虑那帮人武艺不会太低,就和左涵放风筝似的远远缀在他们后面。
吴炜的居所离扬州府署不远,因着菽害肆虐,路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更是房门紧闭,生怕把菽害迎进家中。
这极大程度上考验了最多算有把子力气的林寄,跟着左涵东躲西藏,极短的路程,但怎么过来的,她愣是什么也没记住。
待到赵知彰又被一群人围着出来,左涵刚要习惯性地翻墙进去,被林寄眼疾手快地一拽衣袖,总算想起自己带着一个丁点武艺都不会的人,思索片刻,她就让林寄在外面等着,自己去吴炜家里探查情况。
可能吴炜是死透了,又或许是涉及到菽害,扬州府署上下找不出一个闲人。
此刻左涵只见到仵作兢兢业业地验明尸身,穿戴得分外严实,她试探性地从树上下来,转移到了假山背后,这下离吴炜的房间更近了,连他脖颈上深深的抓痕都看得一清二楚。
吴炜口鼻处都留有溃烂的痕迹,尸体姿态又十分扭曲,被衣物遮盖住的部分她不得而知,但简单来看,他应该是中了某种奇毒,毒性十分强烈,以至于死之前中毒者就恨不得自我了结,即使是畏罪自杀,也很少有人会选择这么痛苦的死法。
想到先前还在扬州府署里威胁她的吴炜,又看了看他现在死状凄惨的尸体,埋藏在左涵心中的疑问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愈发加深了。
不过如今的重点不是吴炜,左涵深吸了一口气,按照原路返回,动作轻得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惊动。
林寄在外面蹲得腿都麻了,只好左腿麻了换右腿,右腿麻了换左腿,来回折腾了两三次,才看见左涵从高耸的墙头上落下来,看见自己,本来黑得不行的脸上多了点喜色。
只是林寄突然觉得眼前的左涵变成了三个,一个瘦点,一个胖点,中间的那个和旁边的两个还手拉着手,朝她走过来。
她心想一个左涵就够了,三个就有点太贪心了吧,再往下她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了,闭上眼睛前恍惚看到三个左涵焦急的身影,越靠近她数量就越变越多了。
避疫所内,燕南归谁也没等来,驾着马车离开的柳庭和颜灯迟迟不归,跟着跑掉的左涵和林寄也没个影子,阿莲是病人中罕见的一个,她不可能让阿莲跟着自己到处乱跑,因此忙得脚打后脑勺。
只是远远地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燕南归就一把掀开门帘往外看。
原来是左涵抱着一个人过来,燕南归头疼地走了出来,看到她怀抱着林寄不肯放下,便把另一边的云锁叫过来,好在颜灯来时的马车停得不远,云锁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你俩这是遇见了什么?”燕南归问,左涵立刻细致地从她和林寄私奔这件事开始讲起,见她关心则乱,燕南归让云锁立刻把她带走,也不知道颜灯是怎么教的,一遇到点事就不把自己当大夫了,医术全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骂归骂,病人在前却不能不救,燕南归细细观察了一遍林寄,又摸了脉象,不由得咦了一声,把还没走远的左涵喊了回来。
燕南归神色凝重地问道:“林寄和你说她是几岁?”
“十四。”左涵窥着她的脸色,可这问题问的实在是有点没头没脑,她也不知道燕南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颜灯有没有教过你‘小满’之毒?”左涵一脸茫然,燕南归便继续说,“这毒的名字好听,实际上是一等一地恶毒,需得从幼年时开始下毒,且至少一二年不可间断,被投毒者外表与常人无异,非医术高明者也难以探查,只会以为是她天生命薄。”
“她至少得有十七岁。”燕南归又补充了一句。
左涵喃喃自语起来:“可是,林琅不是才十六吗?”
林琅是林家的嫡子,也是长子,只是他的生身母亲去世得早,她也没见过。
可是比林琅还大上至少一岁的林寄,又为什么会流落在外,身上还中了这种‘小满’之毒,她真的是林家的女儿,她真的是……林寄吗?
左涵紧皱眉头,被燕南归毫不客气地一掌拍在头上:“想什么呢,我当时就和颜灯说不能嫁人,就算嫁人也不能嫁给你爹,你这个烦死人的聪明劲儿真是和你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听阿姊一句劝,对外人多用点心思无所谓,别寒了不该寒的心。”
燕南归又一掌拍在林寄的脑袋上:“醒了就醒了,还装起睡来了。”
把马车留给了林寄和左涵两人,燕南归掸了掸袖子,准备继续诊治,只是看到云锁,她的笑容像天边的云彩一样慢慢淡去了。
颜灯没有告诉她女儿‘小满’之毒,云锁也没有,柳庭那个性格更不会说,那她阿姐怎么办呢?现在她还活着,等到她死了以后,这世上还有谁能记得她阿姐的名字呢?
“你过来做什么?”正赶上她心情不好,燕南归说起话来也冷漠了些,把从马车上下来的阿莲里里外外都冰透了,但这个被菽害折磨的小姑娘还是努力鼓起了勇气。
阿莲说:“我和那个女人不同,我愿意的。”
今天真是她的好日子,什么都往她心口上扎,燕南归没好气地拒绝了阿莲的要求。
为了避免这个小姑娘不甘心,跑去颜灯和柳庭那边送死,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绳子,把阿莲捆了个严严实实,又扔回了旁边的马车车厢里。
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燕南归转头一看,便知那是柳庭的马车,于是她就干脆站住不动,等着她俩过来。
但离得越近,燕南归就越能看清这两人脸黑得如同锅底,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柳庭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朝她摇了摇头,嘴里吐出两个字来:“死了。”
奔波至扬州府,她没有觉得累,脚不沾地地穿梭在避疫所内,她也没有觉得累,但此刻她没来由地觉得疲倦,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谁偷走了一样。
旁边的马车里突地响了起来,柳庭正好望过去,便看见阿莲被捆成一个蚕蛹,现在正奋力地用身体往外爬:“这是怎么个路数?”
“没什么,一个傻丫头想送死,我不想让她这么做罢了。”
柳庭摇了摇头:“啧啧啧,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良善。”
“我知道的,”阿莲眼看着三人要离开,急得大喊,“只要能救我阿娘,救我姐姐,能救城里的其他人,我可以去死的。”
燕南归快步回到了她的马车边,面无表情地捂住了阿莲的嘴,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放过这个年纪可以做她女儿的小姑娘。
但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能有人会傻到为了别人活着而甘愿自己去死,她也不想明白,然而当她把求救般的目光投向身后的颜灯和柳庭,她俩却已经走远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燕南归败下阵来,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会很疼。”
等到左涵和林寄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象,燕南归失魂落魄地坐在路边,左手一派鲜血淋漓,而从她的马车里面滴落下的血迹已经干了。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车厢里的血迹更多,不知道的还以为燕南归一时暴起开始杀人了。
“给你阿娘送去。”燕南归拿出一张写满了药材的纸,交到左涵手上。
没想到燕南归这么快就找到了解法,说不惊喜肯定是假话,左涵接过纸张,又考虑到林寄的身体状况成谜,她按耐住自己飞快的步伐,同她一起往避疫所的方向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左涵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燕南归,她还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像是某位入定的老僧。
所内,颜灯接过那张纸,侧身给柳庭让出了一个位置,两人看完之后交换了一个眼神,令左涵疑惑的是,她阿娘和柳庭的脸上并无欣喜的神色,看到行走在床铺之间的云锁,她忽然问:“怎么不见阿莲?”
没有人回答她。
“羲朝景安年间,扬州大疫,有良医悬壶而至,施救于民。其人立得良策,活民无算,素性高洁,固辞朝廷恩赏,唯请立莲纹碑以纪其事。州府欣然应之,立碑甚速,然医者名讳湮没无闻,独此碑屹立,传于后世,犹见莲花清影,昭昭如述当年悬壶济世之德。”
其实我取名的时候,是想要写一个正统的探案故事,不过目前看来是比较失败的,真是太好了[撒花]
菽害案的灵感来源是有一天我在做饭,剥毛豆越剥越生气,于是一拍脑袋想出了这么个设定,剩下的所有故事设定也是在这一天想出来的,明天大概就开始另一个故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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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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