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确定没走错?怎么感觉这里一股子阴气?”
尤此站在一所客栈前,目光落在那半掩着的店门上,里面散发出来的烛光忽明忽暗,摇曳不定,无端生出一丝森冷寒意。
“之前都不是这样啊?”
一个时辰前,尤此与禾丰就是在这客栈门口分了道。他独自跑去幽会,也给禾丰与魏各两人单独培养感情的机会。
那时候这家客栈烛光极其亮堂,大门敞开,伙计满脸热忱,见到他们还出来迎接。哪像现在这般死寂,好似发生过命案。
任往神色微凝,沉声道:“没有走错,但是不对。”
“什么意思?”
任往道:“你先别进去,我去……”
话未言毕,一道陌生的声线便至客栈内传出:“尤术士,怎么不进来?”
紧接着,“吱呀”一声,刚刚半掩着的房门猝然全开,一个纤瘦的身形出现在他视野。
“那什,你不是被王上幽禁在冷宫了吗?”尤此缓缓朝着那什迈近,“这么快就刑满释放了?”
那什身高稍矮,他仰起头,对上尤此的目光,“让你失望了吧?王上只罚我五日。”
“很明显吗?”尤此叹了口气,道:“我也想装一下的,但我终究不是你。”
“你……”
“你这才被放出来,就迫不及待来找我……”尤此双臂一抱,眸中透着敌意,但语气还算平缓:“别太爱我了吧?”
那什冷哼一声:“我被禁不也是拜你所赐吗?那日王上前脚从我宫里离开,后脚就突然给我降罪,我与冯为誉相处多年,知他从不于背人处论短长,我就猜到是受你撺掇……”
那日吴浔潜入狱中,尤此揍了吴浔整整一夜,不仅出了气,还撬开了吴浔的嘴,这才得知那什便是那怂恿者。他心中恼怒且困惑,他与那什不过只有两面之缘,苦思良久,也没想明白自己何处得罪了那什。但不管为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那什非要来招惹他,那他也不会退缩。恰巧出狱那日,谭巷找他帮忙,他便借冯为誉的口,借王上的手,以解心头之郁。
可惜这王上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在乎冯为誉,也没他想象中那么不待见那什。早前他曾听过一些闲言碎语,传言王上去那什殿中的次数屈指可数,都说是因为那什不解风月,还暗自揣测王上嫌弃他呢。
现在看来,这那什在风情一事上不通,王上不舍弃之,想必是有什么其他的本事博得王上另眼吧。
尤此勾了勾唇,淡淡道:“那又怎样呢?你不是也撺掇吴浔来杀我?”
“这我可不认,我不过是随口跟他抱怨两句王上对你有意,谁知他会去刺杀你。就像你说的……”
那什身躯稍倾,学着尤此的语气:“我那般爱你,怎么可能对你抱有杀意?若真想杀你,你觉得你能活到今日?”
初见那什之时,还觉其面容和善。可此刻再看,却是面目可憎。
尤此抬手鼓了鼓掌,刻意拔高音调:“啧啧啧啧,好厉害啊!”
他的声音瞬间在空荡静谧的街道回荡开来,烛火悄然爬上他的侧脸,脖颈晕下的阴影两相衬托,下颌线锋利如刀。
尤此垂头看着那什,声色骤变,“不想杀我,所以就给张由下毒,陷害我?”
“你连这个都知道了?”那什道:“那你应该也看出来,我并不想取她性命……”
“果然是你。”
那什并非没有识破尤此的试探,他深知眼下并不是掰扯昔日是非的时候。他即刻转身,向客栈内迈步,吩咐道:“莫券,把人带过来。”
尤此心头一紧,预感横生。
只见禾丰与魏各手脚被绳子结结实实捆住,被几名护卫抬了出来,放在了接近门口那张桌椅旁。
禾丰一瞧见尤此,焦急万分,使力喊道:“公子,你快跑!”
禾丰与魏各的武功并不差,怎会被这几个……
任往迅速奔至禾丰身旁,观其神色,道:“他们中毒了。”
尤此也立即上前,本欲出声质问那什。
只见那什不慌不忙坐至木桌前,耸了耸肩,“是我,但又不是我。”
魏各沉稳道:“那个茶肆店家。”
尤此推测,“难道是他的茶水?可我也喝了……”
“不是,他是在手上抹了毒。”
经魏各这一提醒,禾丰脑中瞬间浮现出店家拍他肩膀的场景,他恍然道:“原来我们在那时候就中毒了,若是在察觉身体酸软之初,便有所警觉的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酸软无力,”尤此喃喃:“这毒……”
那什解了尤此的猜测:“没错,这与那日何轰给你下的是同一种毒。”
“何轰是你……”
“我可没他那么龌龊!”那什脸上闪过一丝嫌恶,他取出茶盏,倾斜壶嘴,茶水注入茶盏,缓缓道:“我此前无意间察其对你心怀不轨,但我听说他独好异性,出于好心想要帮你一把,与他说你其实是名男子,谁知他竟然色心更甚。”
尤此在此间隙,朝任往递了个眼神,好似在说:“快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我巫术的厉害!”
“我倒是佩服你,不仅化解了此险,还割……”
那什的背景音还在继续,殊不知尤此全然没听进去,注意力尽数集中在了任往身上。
就见任往悄然行至那什身旁,抬手就扇。可谁知,落下来的那一刻,他的手竟瞬间变成透明,就那么径直从那什脸上穿了过去,连那什一根毳毛都没碰到。
尤此瞧见此情形,满眼惊愕。昔日他亲眼见过任往伤那土匪,剑刺匪身顺遂至极。然而此时此刻,也不知为何,竟然无法触及对方分毫。
尤此暗暗叹了口气,企图利用巫术惩治那什的念头只得无奈撤回。
“这一路上你想方设法派人拖延我们,似乎有意阻止我去隗聃,你此举到底为何?”
那什答:“我只是想回家。”
“回家?你……”
任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琢磨片刻后,他似乎明白了,可眉头更紧了,对尤此说:“他不是这里的人。”
尤此明了,本欲追问那什,然而刚一张嘴,任往的身影便在他眼里摇摇欲坠,似要坠地。他心头一慌,急忙上前相扶,谁知刚一迈出步伐,便觉头脑一阵眩晕,险些摔下身去,好在那什及时扶住了他,这才避免了与地面亲密接触。
任往也没被地面占去便宜,只见他扶住了身旁的桌子,勉强支撑着身体,艰难地倚着。
尤此只觉说话都有些费力:“你何时给我下……”
他被那什稳稳扶在椅子上瘫坐着,目光随意扫向桌面,触及到那柱正袅袅燃烧着的香时,他猛然意识过来此毒何来。
他咬着牙啐道:“你真卑鄙。”
这椅子有些硬,硌得他屁股生疼。本欲抬起挪一挪,可压根抬不起来。此刻坐在这里就跟一摊泥巴似的,关键这还是一团刚被开凿过的烂泥,似乎在向外渗水。
那什道:“我不会伤你,你好好坐着就行。”
还没伤我?那这毒谁下的?
尤此下意识捏紧拳头,然那拳头根本使不上半分力,就跟刚出锅的馒头那般绵软。他心中懊恼谩骂,好声好气商量道:“那什,你不想我去隗聃,我可以不去。你放了他们,有什么我们好好聊聊,这是你我的事,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无不无辜,试一下就知道了。”那什朝莫券投去一个眼神,莫券了然点头,拔剑出鞘,径直朝魏各身上刺去,只是轻轻一送,动作并不狠厉,之后迅速抽出。刺得不深,魏各也未吭声。
尤此道:“那什,你可知道他是谁?”
那什无所谓地答:“魏统领啊。”
“你既知道,就不怕王妃……”
“我怕她做什么?”那什扯了扯唇,轻哼一声:“等她怪罪下来,早就找不到人了。”
莫券并未将剑刃收回剑鞘,任由剑尖血液滴落在地面,稳稳站在原地,目光看着那什,似在等那什决断。
那什双眼轻阖,聚精凝神。不过须臾便重新睁眼,朝着莫券摇了摇头,随后与尤此说:“看来魏统领是无辜的。”
莫券猛地敲晕魏各,朝站在一旁的四名护卫招了招手,道:“将他带下去。”
待其中两名护卫将魏各抬了下去,莫券这才举起长剑,再次刺去,不过这一次刺的对象变成了禾丰。
尤此眸中刺痛,怒吼道:“住手!”
同样是轻轻一递,剑头刚没入皮肉便抽了出来。可以看出他不是真想取谁性命,似乎有意在试探什么。
莫券再次看向那什。
那什并未观察尤此的表情,仍旧闭目,再次睁眼时眸中绽放出了一丝欣喜。
那什朝禾丰扬了扬下巴,跟莫券说:“继续。”
莫券照办,再次挥剑朝禾丰刺了去。
“那什,你叫他给老子住手!”
那什充耳不闻,示意莫券继续。
剑锋再次扎入体内,这一次比上一次深了。剑刃脱离体内,鲜红随之渗出。血液染红了衣衫,却带走了禾丰面上的血色,禾丰笑道:“没事,公子,别担心,这点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那什道:“继续!”
寒刃咬进皮肉。
“继续!”
血刃嵌进血肉。
随着莫券一递一收的动作,禾丰身上的窟窿也越来越多了。
禾丰定定地盯着尤此,眼中似有泪花,颤颤闪闪,好似裹着万语:“公子,我……”
话音未落,他终于抑制不住吐了一口鲜血,血迹顺着他的嘴角缓缓而下,滴落在胸前衣襟上。
禾丰平日最爱着墨衣,偏偏今日穿了一袭素白。那刺眼的血迹不再隐而不显,胆大妄为地将其当作画布描绘出自己的狞艳之姿。
莫券似乎于心不忍,他转身问那什:“公子,可以了吗?”
那什摇了摇头,“不够,还差一点。”
尤此将自己二十几年来学到的粗口悉数吐在了那什身上,可那什对此置若罔闻,淡定从容地合上双目,不但不恼,嘴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些硌耳骂词被他咬牙切齿地掷出去,但也仅仅只是掷了出去,在空中巡游一圈后,变本加厉地反弹到了自己身上。
他骂得越凶,心里越怒,眼中越涩,喉间越堵。
他奋力挣扎撑起身子,自以为自己在椅子上如幼虫般恶心地蠕动,实际上是一团毫无形状的软便,粘得死牢,纹丝未移。
身子动不了,嘴就停不了:“那什,你再动他一下,老子杀了你全家!”
那什满脸不屑,双目仍阖,没什么起伏地说道:“恐怕你没那个机会。”
莫券站至禾丰身前,掐断了尤此与禾丰相交的视线,只能看见地上流淌的血液。
只听禾丰道:“公子,白日里你唱的那首歌,虽然我不理解,但我大概能懂你想向我传达……”
刃入身,切断话。
尤此哽着喉咙说:“小丰,你现在先别说话了,这些话我们以后私底下说……”
那血刃一次一次剜入禾丰,将禾丰完好的身体摧残得千疮百孔,鲜血汩汩直冒。
口腔津唾分泌跟不上他的需求,让他心底的痛愤彻底无处宣泄,最终通过眼眶毫无保留地淌了下来。
“禾丰!”
禾丰的眼睛早已不似往常那般精神奕奕,眼皮微颤着,睫毛每一次扇动都似在抽他的生命力。
尤此心里紧揪,生怕禾丰一耷下眼皮此后便再也掀不起来了。
“禾丰!你不能有事!你坚持住……”
尤此服软道:“那什,我求求你,别再伤害他了,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公子,你别这样,小丰不想看你这样。”
那什叹了口气,“我也不想伤他,可我想要的,只有他才能……”
“噗——”一口滚烫的鲜血径直喷到了那什脚上,那什迅速挪动方位,下意识看向禾丰。
任往不知何时已然匍匐在地,此刻正竭尽全力、滞缓艰难地爬向禾丰。他双眼赤红,愤懑与悲痛啃噬着他的皮肤,筋脉暴突,几近破裂,血色洇染唇角。
那血是任往吐的。
任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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