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番令你们全城搜寻那什,现下结果如何了?”
关礼浚坐在书案后,撑着额角,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冯为誉站在一侧,俯身研墨。关礼浚抬眼,烛光顺势跃至他眼中,还未摇曳却被眸中凛冽猛然熄灭,寒潭中清晰倒映着眼前三人的身影。
赵枉珉微微欠身,回道:“臣带人搜遍全城各处,并未寻得踪迹。”
张固也回了与赵枉珉一样的话,而谭巷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冯为誉那只持着墨锭的手。
关礼浚没听到谭巷作答,正欲将目光投向谭巷,冯为誉忙不迭走在书案前,挡住谭巷,占据关礼浚的视野,道:“王上,我听宫人说,那嫔似是出了城。”
“出城?”关礼浚思索片刻,摇了摇头道:“应当不会。否则他为何不备金银细软,只带寥寥几人?”
冯为誉悄然将手伸至腰背,碰了碰谭巷的衣袖,刚一触及便立刻拿开。他缓缓回到最初的位置,继续他的工作。
谭巷捏了捏衣袖,似在感受余温,拱手道:“王上,臣闻得消息,有人目睹那嫔朝隗聃方向去了。”
“他去隗聃作甚?”关礼浚紧蹙眉头,“他自小便未离……”
关礼浚话音未落,房外便响起一道笃定的女声:“谭司农所言不错,那什确实去了隗聃。”
待王妃踏入书房,几人默契行礼。
关礼浚站起身来,问:“王妃,你如何得知?”
王妃朝几人轻轻抬了抬手,不紧不慢道:“亲耳听到的。”
关礼浚与王妃之间虽无浓重的夫妻感情,两人相处却异常和睦。就拿广纳男宠一事来说,王妃对他理解包容、从不计较,他也甚少对王妃提出质疑。
此时王妃之言刚一落地,关礼浚立刻当机立断地发出命令:“张督察,你和赵校尉同去隗聃,务必要将那嫔给本王带回来。”
赵校尉点头领命,张固却陷入沉思。
关礼浚眯了眯眼,目光中充满审视。张固忙不迭压弯腰背,道:“王上,臣抱恙已久,精力大不如前,此行路途遥远,唯恐耽误行程。”
“听张督察的意思,是……”
“臣愿让出爵位,由臣长女承袭……”
轻风裹挟着张固这句话掠过重重关卡,跋山涉水,穿透三千里云层,破过草场纱网直直地卷入尤此耳中。
尤此针对任往得以实身增加反而面露不对劲的情绪提出了困惑,任往未答,只是朝着前方扬了扬下巴,他扭过头去,就见那只“绵羊”停了下来,似在等他们。
还未来得及进入“追上纱羊”的得意状态,耳道便冷不丁接收了张固的千里传音。
依旧是那般猝不及防,依旧来不及转换情绪,一道冰冷的系统声再次毫无预警地轰然撞进他灵台。
“恭喜您,第三个任务‘女袭父爵’完美达成。返程系统即将启动,请做好准备。”
“什么?”
在听到“第三个任务”无端达成的时候,他眼底不禁泛起一丝惊喜,然而在听完后续之时,惶惑之意迅速攀岩。
“准备什么?返程……现在就走?”
尤此眉头紧蹙,睫毛颤动了一下,只觉心里忽地被数万尖器扎出密麻小口,千般思绪挤开缝隙疯奔而出,如麻雀一般在脑海里胡乱扑腾、横冲直撞。
“开什么玩笑?”
他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袖,混乱地抛出问题:“第三个任务是什么来着?我还什么……不是,都没提前告知任务内容……就直接颁奖状了?”
毫无疑问,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这一刻他也期待了很久。他本该激动得高高跳起,可现下不知怎的,连假笑都很牵强。
尤此嘴角扯出个歪斜的弧度,“这什么操作?”他喃喃道:“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绝对是出了问题,之前一直都是任往……
尤此扭头看着任往,问:“是不是系统故障了?之前第一个任务都是你……”
任往似乎早知道他会这样问,摇了摇头回道:“你第一个任务完成的时候,它报了的,那时候你在睡觉。但它也只会报喜,不会与你聊天,更不会告知你任务内容。”
任往的手掌依旧裹着尤此的手,轻轻一扯缰绳,马儿稳稳停在那只“绵羊”面前,马头与“羊头”之间的间距大概半只胳膊。
任往道:“从你睁眼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任务都自动激活了,哪怕系统不说也自会有人引导你,无需任何契机触发……”
尤此想起第一个任务完成之后,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任往第二个任务是什么,那时任往是这样回答的:“第二个任务还未触发。”
“所以你早知道我所有任务?可你之前……”
任往愧道:“对不起,是我骗了你。”
“你为什么要骗我?”
尤此定定地盯着任往,目光中并无怪罪,似乎只是想摸清任往皮下真意。
“我……”任往眼神闪躲,垂下头去,目光落在地下那簇被马蹄踩踏得蔫头耷脑的草丛,低声道:“我不想你那么快回去……如果我直接告诉你任务是什么,你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回去了……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甚至在你出发前还想出主意……可我现在很后悔没有阻拦你,如果没来隗聃的话,禾丰不会出事,你也……”
任往满脸苦涩地摇了摇头,嘴角艰难地勾起,眼眶漫上水雾,“恭喜你,你终于能回去了,而我……”他自嘲道:“也有二十四小时的实身了。”
这是第一次听任往一口气噼里啪啦地说这么多密集的话。他几次想张嘴说话,都没找到合适的缝隙。
现下好不容易等到任往换气,他当即吐出那些堆在心底、多到足够编织成一个名为“任往”的稻草人的言辞。可谁知,那“稻草人”刚露出一根头发丝儿,与清风打了个照面,便又被任往残忍地压回腹中了。
“草地……是我冲动了,对不起,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但我不后悔。我这辈子可能也就只会勇敢那么一次,谢谢你带我踏出那一步……”
许是任往眼中释放的雾气太过浓郁,生生洇湿了草叶,化作晶莹的露珠,滴落在泥土里。
一听任往谈及此事,他恍然,总算明白了任往为何会在那种浓情时刻突然问他是否会忘了自己。
尤此笃定道:“你早就猜到我今日会走。”
任往回:“只是料到会在这几日……”
尤此斥声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任往显然对他这个反应感到很意外,解释道:“我……”
“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至于这么……”
就在这时,那只“绵羊”突然迸散,挥动羽翅四散开来,在他们的头顶上方盘旋出一个深不可测、冷光闪烁的窟窿。
刹那间,一束携着粉末的光柱当头照射,细细密密地倾泻而下,顿时将任往迷昏过去。
尤此感觉到肩背突然一重,见到任往靠在其上,他焦急唤道:“任往!你怎么了!”
他微微躬身,试图将任往拽至自己身前来,可手刚一抬起,便清晰感知到自己的魂灵正被往外拽扯,似要让他与这具躯体剥脱开来。
“我不走!”
尤此下意识抓紧缰绳,试图与之对抗,然而刚一使上劲,却惊觉自己的指尖压根碰不到实体。他心头咯噔一下,缓缓垂下沉重的头颅,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然从躯体里蜕落出来,化作一个透明的虚影。
尤此梗着脖子吼道:“凭什么?凭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将我送到这里来,现在又要不经过我同意就将我送走?老子不走!”
然而任凭他如何奋力咆哮、竭力挣扎、卖命抗拒皆都无济于事。此时他的魂形已经从身体里全数脱出,如薄雾一般缓缓腾升而起,飘向空中。
“任往!”
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他意识过来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他抬手捂住抽搐的心脏,眼眶已红得发紫。
我还没准备好……
我还有很多话没说……
我……
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不想现在走……
可不可以让我跟他们道个别?
尤此如风筝一般在空中无助地飘荡着,与地面的距离也在一点一点残忍地拉长,那根隐形的线在这持续的拉扯下,不堪重负,断了。
他心中的悲恸再也抑制不住,红辣的泪珠夺眶而出,一颗一颗滚落下去,直直地落在马背上那个“尤此”的脸上。
任往还在沉沉昏睡,一无所知地靠在“尤此”的肩上。然而“尤此”却如一头饿狼,正悄无声息地吸取任往的魂息,化作一缕白烟,从耳际渗入。
也好,我走了,任往就能回到自己身体里去了……
可是……
我真的……
下方的大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他的整个视野里只剩下烧灼的泪水。
就在这时,一道痛苦的嘶喊声透过层层厚云,划破长空,残暴地剜进他的耳膜。
“禾丰——”
他陡然意识到什么,那颗早已嵌满剑刃的心脏,再次被深深抽出又狠狠刺入,血液顺着剑器缓缓滑落,传来清晰的滴血声,一声一声敲击他的神经。
他努力擦拭眼睛,试图看清地面上的情景。直到将眼皮擦得破皮泛红,眼前不再模糊,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因为此时,四周已是一片漆黑,唯有绝望泛着刺目的血光,悲痛发出刺耳的惨叫。
“小丰……”
尤此渐渐陷入沉眠。
外围那名诋毁尤此“绣花枕头”的男子被谭至肯的手下揍得跪爬在地,苦苦求饶。
手下抬手抹了一把汗,问:“公子,可以了吗?”
半晌没听见自家公子的声音,他抬眼看去,只见谭至肯双眼微闭,像是睡着了一般。他叹了口气,这几日赶路不休不眠,着实累着了自家公子,站着都能睡着。他没有再唤谭至肯,蹲下身去严声警告几句求饶之人,之后便兀自放人离去。
就在此刻,一缕魂形自谭至肯眉心升起,消散在虚空。
同一时刻,砚际。
王妃平躺于榻上,一缕魂影从心口逸出,穿过窗棂,融入暮色。
北愉街一处巷尾,丁骇同状。
星河重新铺设,转向交错。
他们归来,他们亦返。
就很突然[托腮],任往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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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千里达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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