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余还在招摇山上的时候，曾有童子跌跌撞撞破了护山的重重迷雾，循着漫山遍野的桂花走到万山深处。

那里有一棵迷榖树，常年开着绚烂的花，白日里不显的光芒在夜色里如同纷飞的萤火。

那垂髫稚童满身狼狈跪在树前：“求仙人赐我一枚育沛甲片，救我亲人。”

祝余那时还是一株刚开了灵智的仙草，懵懵懂懂地抖了抖叶子，把冰凉的露珠甩到迷毂扎根的泥土里。

她知道育沛甲片是什么，丽水里生活的那些家伙身上掉下来的壳，晶莹剔透，像清澈的琥珀。凡人随身佩戴，可驱除邪佞，百虫不侵。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龟壳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和后山地底埋着的金银玉石一样取之不尽，却对山中草木走兽并无半点用处。

[帮帮他。]

祝余忍不住催了催迟迟未有回应的迷毂。

一片闪着莹莹微光的叶子从迷毂树上飘落下来，伴随着迷毂古井无波的声音。他修为高深，自天地初开便屹立在这座深山里。他从未入世，却比祝余看过更多悲欢。

[凡人自始龀到知非，历经生老病死。染青丝复华发，乃是因果轮回，皆有定数。]

竟是不打算理会了。

迷毂树枝繁叶茂，那平地而起的十里繁花就是祝余眼中的万里山河。淡绿色的花朵莹莹闪烁，像白日里散着微光的星星，是黑夜里虚幻缥缈的琉璃海。

他为无根浮萍一样渺小的祝余遮风挡雨，沉默但温柔地庇护她，却对人类有些无情。

那时候祝余还不知道什么是命数，什么是因果。只困惑道：“稚子虔诚，并无恶意。”

迷毂树矮下一截枝垭，点了点她开出的那朵青色小花。

“有所求者，自然虔诚。善未必生恶，恶却能藏在善意里滋生。”

青色的花被戳的晃呀晃，不能思考，只好蔫巴巴的点头：“迷毂善言。”

她虽依旧不忍心看那稚童垂泪，又帮不上忙，只好悄悄把自己用长长的叶子包裹起来，期望所谓的“命数”能有余地回旋。

小童跪了数个时辰，眼看便要无功而返，狌狌来了。

那时候祝余很不喜欢这只白耳朵猕猴，眼睛那么红，尾巴那么长，一会匍匐一会行走，还总是取笑她像一株韭菜花。

祝余不是韭菜，只是长得像韭菜；狌狌也不是猕猴，只是长得像猕猴。

狌狌两条后肢直立着走过来，毛茸茸的前爪大咧咧的落在祝余的叶子上：“韭菜花，你在躲我吗？”

祝余气的叶子抖三抖：“爹不躲儿子！”

狌狌：“……”

祝余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吃亏，憋了一会儿又补充：“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狌狌居然还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半晌道：“……韭菜花，你是仙草，生不出畏兽。”

说完狌狌放开她的小细叶子，转而注意到了树前跪着的孩童。

“咦？”狌狌大为惊奇，口中不住喃喃自语，“嘿，竟是那酸秀才的后代……原来如此，重孙不孝，为买官散尽家财，险些掉了脑袋，这便没落了。”

肉乎乎的爪子困扰地挠了挠头，狌狌故作高深地盯住那稚童：“小子，你可是要求育沛甲片救你爷爷？”

那孩童早听到异动抬起头来，却见竟是一猕猴长身直立，口吐人言，险些吓晕过去。

只是那猕猴狭长的红眼睛紧盯着他，却是神通广大，方才所说祖上事迹，并无一丝差错，好似亲眼见过。

小童忍住心中战栗，磕磕巴巴地道：“是。请仙人……不，仙兽……助我。”

祝余听了连叶子都发皱，狌狌算什么仙兽？不过是能通晓过去，可以看到自开天辟地以来所有种种，却不能知晓未来。

过去的事知道又能如何呢？或灿烂或腐朽，都已化作飞灰。往事不可追，逝去不复回。

狌狌却不想这么多，自得道：“你祖宗爷爷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便帮你这一回。”

孩童大喜，连连磕头：“恩重必报。”

后来这恩报了吗？

祝余忘了。

但不知怎的，总觉得许是不如不报。

***

修仙无岁月。凡间百世轮回，招摇山上幼兔依旧扑蝴蝶，日光照万树千山，并无新事。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祝余终于可以化形，由一株其貌不扬的小小花草，幻化成玉雪可爱的女娃娃。

只是她修为低微，幻化起初并不完整，脑袋上仍无可奈何的顶着一朵青色的小花。

狌狌守着她，嘴里却满是嘲笑：“韭菜叶藏起来了，可还是有韭菜花。”

祝余这些年早看透了这只畏兽，面貌狰狞，心地柔软，嘴上不饶人。

她也不与狌狌计较，只一心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小短腿蹒跚学步，立志要靠自己翻山越岭，像狌狌那般一瞬千里。

作为一株扎根在地里千百年不能挪窝的草木，祝余听多了狌狌五彩斑斓的描绘，很想亲眼看看这座望不见尽头的招摇山。

但走路比她想象的要难。

小小的娃娃像一只白白胖胖的蒸馒头，也像甜甜的棉花，白色的云。

狌狌看着她走了月许，耐心终是耗尽，扛起这小娃娃便穿过林海深深。

她惊呼一声，短短一截莲藕般的手臂紧紧搂住狌狌毛茸茸的脑袋。

祝余一直知道狌狌的速度很快很快，她坐在狌狌的肩膀上像是在飞。

狌狌带她越过无尽的桂树，漫天飞舞的桂花像一场永不破碎的梦。那条横亘在山野中的丽水河泛着金色的波光，是日光下琥珀般的育沛族群。

育沛长得有些像海里的玳瑁，却有清透难言的华光暗藏。

狌狌卷了迷毂树上最大的叶子，肩头坐着小小的祝余，自丽水顺流而下，一路向西，转眼轻舟已过万重山。

白日依山尽。

祝余坐在山巅之上，俯首看凡间万家灯火，抬眸望夜空渺渺星辰。

夜色沉沉里，迷毂树开出的花闪着明亮的光芒，胜过最美的朝朝暮暮。

***

“韭菜花，我给你带了点凡人的吃食，竟是用桂花做的。”

狌狌叫的多了，祝余也听习惯了，就随他去。

祝余喜欢桂花。

那是她第一次吃凡间的食物，是两块甜甜的桂花糕。香气扑鼻，酥软可口。草木精怪是不需要进食的，晒晒太阳，饮些水，便可以茁壮成长。

但那桂花糕的味道太令人留恋，祝余喜欢这些有滋有味的东西。

酸甜苦辣，各有其难以言说的味道。凡人喜食这些，冥冥中正对应着人间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招摇山上，日复一日，是看不出岁月流逝的。

祝余在这山上过着数不清的岁月，寡淡久了，便向往这些变化的事物。

狌狌见她喜欢，便隔三差五跑到凡间去讨些吃食来。他对黄白之物不屑一顾，懒得计较铜钱银两价值几何。见后山金银玉石矿脉取之不尽，索性每次下山都往人怀里丢金子。

于是那段年岁里，常有凡人见一猕猴口吐人言，一块金子换一串糖葫芦。

久而久之，招摇山下竟也有些时日富甲一方。

祝余每天吃吃喝喝，并不对修炼上心，倒也无意间顺应了道法顺其自然的箴言。小娃娃的身形维持了数百年，祝余终是在迷毂和狌狌的守护下幻化成了少女模样。

她本体开出的花是淡淡的青色，因而偏爱，幻化出的罗裙便也是青色的。

少女面容柔和，神色恬淡，乌发由青色的丝带松松束起落在肩上，眉目极清隽，顾盼间却难掩朝气，只动也不动的立在那里，便好似散发着无尽蓬勃生机。

她郑重道：“迷毂，狌狌。”

他们知道她的未尽之言。

草木精怪在修成完整的人形之后便要进入一次长眠。或许是几十年，或许是几百年，也或许是几千年。

迷毂也是草木之身。知晓这一别经年，怕是物是人非，时移世易。

他心下酸涩，却只道：“去吧，我与狌狌会护你周全。”

祝余在招摇山里开辟了一处洞府闭关长眠。

有迷毂和狌狌护她，祝余安心睡去。

***

山体动摇。祝余感应到草木本体根部受损，被迫从沉睡中醒来。

她幻化成人形，看到山体满目疮痍，却并非招摇山。

山上并无多少草木，多为岩石峭壁，仅她所处的地方有一小片沃土，只是现在已不复存在。

有凡人驱动着奇怪的坐骑挖断山脉，似是在开山铺路，刚刚伤到她的草木根部应是无心。

祝余是本性最为温和的仙草所化，并不因此怨怼。

她只是有些好奇地观察了一会那些形状稍显怪异的坐骑。

那坐骑个头庞大，却不笨重。人体孱弱，却坐在它的核心里，操控自如。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凡人虽弱，却有七窍玲珑心，智慧惊人。祝余并不太过惊奇，只道自己没见识，却不禁好奇没有法术如何让猛兽听令于人。

——后来她才知道那叫挖掘机，在一个叫山东蓝翔的地方能够学到这门操控技术。

祝余虽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却能感应到迷毂和狌狌微弱的气息。只是那气息太过缥缈不定，暂时无法判断他们现在何处。

招摇山中灵气浓郁，此处山体却已经被破坏，灵气无法聚集。祝余调动不了空气中稀薄的灵气，只能去寻别处暂且扎根。

她捏了一个隐身的法诀，轻飘飘往山下飞去。

招摇山出自《山海经》，祝余草的作用大概相当于压缩饼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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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