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衍的大脑还在处理过载的信息，涂山决已经自己打开了舱盖。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错地锁定。

一个毛绒绒带着挑染的黑色脑袋冒出，随后是白皙有力的手掌撑着舱体，整个人动作轻盈地跨出全息舱。涂山决低头整理躺出褶皱的衣角，又扭头看看裤子后面，拍拍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

确认自己干干净净之后，他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向穆子衍走来。

穆子衍扯了扯嘴角，努力告诉自己不要瞎想，不要去幻视对方后面跟着尾巴。他只是在整理衣服，人类都这样……

然而，有些事情一旦被点破，就再也无法忽视。

穆子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拂过对方饱满的嘴唇，掠过比常人更挺翘一点的鼻尖，扫过微微泛红的面颊，最后锁定在他潋滟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上。那双眼的眼尾微扬，因含笑而显得愈发明媚。

跟光脑搜索出来的狐狸图片一模一样，连颜色都撞上了。

而且他又姓“涂山”！

先前他只觉得这个新主播长相精致，俊俏灵动。如今再看，这眉眼神态，无处不透着一股狡黠与纯粹，简直就是狐狸化形。

他之前在心里说像“山间精灵”是个比喻，比喻！不是陈述句啊！

难道真的签约了一个山里的精怪吗？

他偷偷用意念拖动只有自己看得见的光屏，试图拉近点，叠上“图层”进行对比。

可能是见他久没反应，涂山决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笑容淡了一些，眉头微蹙。

这就更像了……

“嗯？”

“没、没什么。”穆子衍瞬间戳掉屏幕，心虚地把碎发别到耳后。他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巨浪，告诫自己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工作时间，不能失态。

他清清嗓子，让声音听起来跟平常一样，“只是在想你很有天赋，第一次直播就表现得很好。”

“真的？”一听到夸奖，涂山决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微微扬起下巴，专注地望着穆子衍，不像是确认，更像是期望听到更多。

“当然。”穆子衍被盯得有点不自然，赶忙调出后台的数据面板，示意涂山决去看。在对方转移视线后，他才小小松了一口气。

谁知涂山决根本看不懂那些曲线和数字，草草扫了一眼，又眼巴巴地看过来。刚才那口气，算是白松了。

“观众的反馈很好，弹幕和礼物都不少，算是开门红了。你看这里有一个小高峰，后面跟着两个大高峰，分别对应你当时在剧情里……”穆子衍开口解释，手指在面板上指向对应的位置，带他复盘。

涂山决听着连连点头。

“我表现得好，有观众的礼物折算成奖金，那你能拿到奖金吗？”涂山数了一下这场直播的收入，突然发问。

“有的，安全员的工资是对标主播工资的。”

“啊……那我会好好直播，让你也拿到很多钱。”

穆子衍惊讶，心头莫名一软，轻声笑起来：“那要努力啊。”

“嗯！”涂山一脸严肃。

他寻思：虽然自己不太需要钱，但是人类应该都是很需要钱的吧？他还记得分配的时候，穆子衍打电话说只接自己一个主播，那他可不能拖累别人。反正他本来也会好好扮演，就当顺便了。

再说了，以自己的资质和天赋，很快就会修炼成仙飞走了。到时候穆子衍怎么办？

他听说人类没钱只能喝西北风，肯定很凉肚子，会生病的。可不能让穆子衍连肚子药都买不起……虽然这里的人好像已经不太生病了，难不成都是钢铁肚子？

“我不光要演得好，还要演得跟别人不一样，这样观众才会愿意看我。这些礼物都是我做出改变之后，观众送给我的。”

“没错。”

“嗯……我记得你说，等我演完之后会变成电视剧，所以直播过程肯定是有记录的吧？可不可以提前把这几个‘高峰’的地方变成小小电视剧，吸引别人来看？”

涂山决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个长，又合拢手臂比划了一个短，“我看那个剧本好长，等全部演完可太久啦。”

穆子衍深感他的机敏：“当然可以，这个叫‘直播切片’，用短视频来吸引观众。这个不算安全员的职责范围，一般是团队或者粉丝做的。不过你刚起步，就我来做吧。”

切片……

涂山决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只有四层楼高的巨型鸡腿，穆子衍扛着钢刀飞身而起，刷刷刷把鸡腿连皮带骨切成一片一片的壮观景象。

“哇，好厉害！”

这回他明澈的目光带上了毫不掩饰的崇拜，穆子衍的成就感“噌”得涌上来，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不对！等等！

穆子衍心中警铃大作。

十几分钟前，自己还紧张得心怦怦跳，唯恐狐妖暴起伤人。怎么现在紧张已经完全转化为了正面情绪，开始因为对方一句“厉害”而开心，甚至想大包大揽替狐做事了？

狐妖这么对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肯定是有图谋的！

穆子衍一边暗道“此狐手段了得”，一边回想起今天刚见面时候的对话，决定试探一番。他貌似不经意地抛出一个问题：

“说起来，直播前你提到我们‘很有缘分’，是什么意思？”

他尽量让语气随意些，减少转换话题的突兀感。

话音落下，涂山决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青年脸上的崇拜神色收敛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真的探究。他忽然上前一步，仰着脸凑近。那双澄净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穆子衍的眉眼。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穆子衍几乎能清晰看到对方长而浓密的眼睫，与瞳孔中映出的自己的影子。他不由得呼吸一滞，即便如此，他也在屏息前，嗅到对方身上极淡的青草气味，比室内合成的草木香要自然清新百倍。

涂山决仔细端详，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印记，随后微微偏头，露出思考的神情。

片刻的安静后，他才重新开口：“是……一种机缘，有点说不清。”

他皱着眉苦思冥想，措辞了半天，最后放弃了：“反正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你放心吧！”

穆子衍被那句“机缘”搞得心神不宁，勉强维持镇定结束了今天的工作。

他几乎是飘着离开，直到前台AI用知性的声音向他道别：“下班愉快，小副总。”

他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

是的，全感娱乐公司是他哥的产业，他是来混日子的挂名副总。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公司。

回到自己的住所后，穆子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查“涂山决”的个人资料。很快他就收到了结果，那份赛博户口所有的活动记录，都开始于一周前，在此之前，这个人仿佛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果然是冲我来的……”他喃喃自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了。

穆子衍心烦意乱地在光脑查阅着关于“狐妖”、“报恩”的古籍记载和传说，越看越心惊。

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什么“恩人拒之，道心不稳”……甚至还会有很多奇怪的人，比如和尚道士，突然出现，听不懂人话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要除妖。

乱七八糟的信息混杂在一起，将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搅成了一锅粥。查着查着，他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做了个模糊的梦。

断桥烟雨，他与佳人共撑油纸伞，立于一片水光山色之间。药堂内，是他们在诊脉、配药，二人默契协作，救治病患。

然而画面流转，最终，梦境定格在一座压抑的塔楼剪影。

穆子衍猛然惊醒，心跳在寂静深夜中失序。

“怪不得……”他嗓音沙哑，“怪不得，他会选择《古板小太医》，他是在暗示我。”

暗示他：自己是前来报恩、医术超群的白素贞，而他就是许仙！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严丝合缝地串联起来：

涂山决不同寻常的出现、凭空生成的身份记录、初见时的那句“缘分”、询问时的那句“机缘”、对自己的热情友善、直播时的医术和仁心、不慎听到的“报恩”和“以身相许”……以及，这个给他深深预感的梦。

一股复杂的激荡涌上心头，震惊、喜悦、无措、惋惜……最终都化为决绝。

人妖殊途，强行结合的下场，故事里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他绝不能看着涂山决为了报恩，走上被镇压的死路。

他必须想个办法，委婉地拒绝他，把这件事情了结。

他必须想个办法，坚定地告诉她，把这个事情说清。

涂山决一边啃着妈妈寄来的烧鸡，一边打着腹稿。

不知道是哪只狐狸，在族里唱京剧。唱到《白蛇传》，他妈妈去听了一耳朵，回来就老跟他念叨。说人家蛇族修炼，去人间找人报恩，完事儿就成仙了。

什么报恩，那都是老黄历了，而且蛇族修炼跟他们狐族又不是一个体系的，怎么能够混用呢？

再说了，他也没恩人啊。

要说就是一个有缘人，虽然记不清长相了，但应该就是穆子衍。没办法，他八百年前算到问天镜的位置，跑来人间看到的机缘，过了这么久印象不深刻了也很正常吧！

可不能让妈妈再念着什么“没有恩人就假装遇到危险，创造一个恩人”或者“先对恩人以身相许，再对跳出来的和尚重拳出击”的奇思妙想了。

这时，光脑突然弹出消息提示，是穆子衍：

「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有些关于你“机缘”的事情，想跟你认真谈一谈。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