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哎呀,原来您发现啦?”

奥洛托看着那糖果——前一日他亲手放进托盘,让仆人送进客房的,裹着剧毒的小惊喜——忽然就卸下了假面似的,轻快地微笑出声。

他耸耸肩:“我感到很遗憾……因为您本可以舒舒服服的去死。喜爱蜜糖的淑女才可爱,我或许该分享给您看一次的,她们像糖块那样融化的样子。”

“……那是多么甜蜜,多么美丽的死啊。”

年轻的王子说着,将花束随手抛掷。

原本被他轻柔地拢在怀里的满捧鲜花滚进黑暗的角落,露出被它遮掩着的短剑,剑刃看似收敛地下垂,一线淬火般的反光倏忽游过齐蓟的裙边。

他面容上虚假的、过于柔软干净的神态随着话语剥落消失,现在显露出来的奥洛托,或许才是一位沐浴在权力中生长的继承人真正的模样。

彬彬有礼的仪态犹如秀丽的细纱,飘飘然覆盖在冷漠的钢铁盔甲与缠蛇的心脏上。

对所庇护者仅展现纱上缤纷的织绣,对所掠夺者则加以利刃或剧毒,而后在焦土尸骸前念诵慈悲的赞诗……如此行事,便把爱戴与权力集于一身。

初见时他盛赞齐蓟是位真正的公主,而在齐蓟看来现在的奥洛托确实可称为合格得过了头的王族。

很显然,奥洛托暂时放弃了扮演“奥蒂莉亚的哥哥”这种愚蠢童话似的王子角色,而随着所作所为的揭穿,行云流水地把身份换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然而直到此时,他亮银色的眼睛仍然显得脉脉含情。

这是一只会爱上食物、会吃掉爱人的野兽。情真意切得甚至不能称其为虚伪,因为他的确对这行为本身乐在其中。

齐蓟盯着奥洛托的笑容,略微后退一步。面对野兽时不应示弱,前提是在它獠牙触之可及的距离之外。

奥洛托王子则仿佛在追随舞伴动作似的紧接着向前,抬起手,似乎要把她拥进怀里——

灼目的火光闪过,伊坦纳记得在前一刻挡住了齐蓟的眼睛,紧接着,焦糊味在空气中荡开。

奥洛托瞬息间退出数尺,表情漠然得好像被斩断了手臂的不是他自己。当然,如果不是及时用短剑格挡,他失去的就远不止是一只手了。

他用完好的左手抓着断臂,远远盯着像一位骑士般持剑守护着少女的暴君。

王子颜色偏浅的头发与眼眸配上重伤后瞬间惨白的脸孔,在这深夜看去几如一座活过来的石像鬼。

在确认自己找不到破绽之后,他才悄然隐入暗处。

洞开的房门与相连的走廊中紧绷的气氛渐渐回归安宁,宣示那敌人确实已经远去了。

齐蓟这才从伊坦纳身后走出来,烛台始终稳稳端在她手里,此时被用于照亮地上的几滩血迹。

即使伤口在出现的同时就被烧焦,奥洛托还是流血了。这至少可以证明他的确是活着的,与那些伤处干净得像断裂的木头的仆人不同。

伊坦纳手中的长剑化作星星点点的温暖光斑飘散开来,他抬手取下那枚尺寸正好的单片镜,问齐蓟:“你看到了么?”

齐蓟点点头。

在她共享到的视野里,透过预言者所赠的这枚镜片可以看到,奥洛托身上其实连着一些细线。

那线是暗红色的,接入王子的颈间与心脏位置,也穿过他的四肢与后脑,只不过它们此刻都松松的垂落着,证明这只人偶目前无人操纵。

奥洛托分明仍然活着,也拥有理智甚至阴谋,却甘愿一直在平和的木偶戏里扮演着无聊的哥哥角色?

齐蓟重新把预言者的信读了一遍,由于刚才直面奥洛托本人留下的印象,她无论怎么看那句“溺爱”的形容,都不太能相信这是百分之百的真相。

她选择去咨询伊坦纳。即使后者现在由于爱情的照耀而显得温和多了,齐蓟也没忘了他的本质。

这暴君曾经将血亲屠戮殆尽,把先王兼生父当个装饰物吊死在元老院门前,还放任疯马拖行那些拒绝臣服的贵族,逼迫受刑者们的儿子追在烟尘后捡拾磨烂脱落的眼珠、指甲和牙齿,接着是颈椎折断后被凌乱的马蹄踏碎的头颅,最后再亲口吃下父亲沾满泥沙的肠子。

在严重的头痛折磨中一举夺位、并做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的疯子般的镇压举措时,伊坦纳甚至只有十六岁。比奥洛托还要年轻,且拥有胜过其无数倍的残忍。

他的王冠上每一寸华光都鲜血累累,借耳语悄悄流传的消息都说那些死于他酷刑下的亡魂所产生的巨量的痛苦已经将埃卡忒女神的泥泉都填塞了,食骨雀也啄食不尽的哀鸣一直堆积到了父神膝前,漫溢无可丈量。

面对她的问题,伊坦纳却委屈地说:“米拉,你怎么能让我去揣测那种人的想法?”

齐蓟压在他身上,盯着那双写满狡黠的、分明在笑着的深蓝色眼睛,说:“试着猜猜看,然后我就不追究那把剑的来历了。”

——在她本来的世界,近卫型的异能者确实能把卡牌化作武器,这是他们最大的杀伤力来源,因此永远称不上手无寸铁。

然而齐蓟自己也是异能者,所以她之前早就尝试过了,结论是在这通过梦而抵达的异界,无论卡牌本身还是技能都毫无响应。

看来那让人们获得人物卡的神秘规则生效的范围确实仅限于“那一边”,而支持她来到异界的应该还是她自己本来具有的那种力量,这个过程中前者大概仅仅起个辅助作用。

重点是,既然连人物卡都召不出来,那把刚才差点成功杀掉奥洛托王子的剑的来历可就大有问题了。

不过齐蓟并不介意伊坦纳保留些秘密,反正他永远不会伤害她的。这点小小的隐瞒,拿来勒索一下国王陛下倒是正好。

伊坦纳“被迫”从命,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说:

“我猜……他在喂养他的妹妹。”

“记得吗?‘依靠积累罪恶来延续的王国’。任何家族所掌控的至关重要的秘密,第一继承人都必然早就被告知过。围栏里的小猪或许不知道自己是牲畜,但照料着它、让它永远一无所觉、还知晓应该喂给它何种食物的那个人,怎么会不明白它的用处是什么呢?”

齐蓟低头不语,伊坦纳也不再多说,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她想到了白天的那一幕……羔羊似的蜷在客人身边的奥蒂莉亚,这位清醒着却被蒙骗着的小小人偶师,直到睡着之前都抓着她的衣角。这份眷恋不舍之中到底有多少是对命运隐约的察觉?

可是奥蒂莉亚明明那么爱她的哥哥。小公主眼中的奥洛托所向披靡,而装作被她控制的奥洛托演出的当然就是她认知中的模样。

那是善良的、开朗的、浪漫的、轻快的,像是住在天空岛上不会老去的洁净而捣怪的精灵般,会聆听她每个请求且永远陪伴她的哥哥。

这不是奥洛托的本性,但或许是他过去曾出于疼爱而始终在妹妹面前使用的美好伪装。

城堡和死去的人们在小女孩手中本来是永不停息的音乐盒,是一个环绕她的安心的蚕茧,却被她的兄长利用为狩猎的陷阱,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

在我们到来之前,木偶戏究竟重复了多久,这陷阱里又究竟吞噬过多少生命?——齐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只能从奥洛托的话里猜出为数应该不少。毕竟他甚至似乎会挑拣猎物,只将女性作为食料而谋害,再通过某种方法……“喂食”给奥蒂莉亚。

而在有更多证据之前,齐蓟愿意相信小公主并不知道这些真相,如同预言者的信里所说的不算邪恶。

她几乎可以猜出来龙去脉:一个被娇贵地宠爱着的小女孩,自幼熟悉的世界忽然崩塌了,照顾她的仆人们纷纷横死,于是在巨大的惶恐无措中她只知道用自己刚刚苏醒的力量来完成愿望,把一切伪装成灾难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以此维持记忆里温馨的日子。

而这样尚未成熟起来的孩子,会被熟悉她的、她所深深信任着的兄长蒙骗是很合理的事情。

也因为这份依赖,即使奥蒂莉亚偶尔意识到了客人总是“不辞而别”的异常,仍然因为不愿意面对现实而自欺欺人地选择忽视,这都十分符合常理。

那么陷阱中的关键就已经很明显了。

——那座永远犹如刚浸过血的破败尖塔,本不适合奥蒂莉亚却成了她住处的地方。

“我们去塔上看看。”齐蓟翻身起来,说。

“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伊坦纳却这样回答。

他笑着,跟她贴了贴额头,看着他所爱的这温柔又坚毅的女孩:“我是你的剑,也是你的耳目。你只需镇守玉座,便通晓万物。”

……齐蓟开始觉得他隐瞒的东西或许比她预想的多得多。

她问:“那我留在这儿,要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不会的。”伊坦纳语气莫名笃定。

齐蓟看着他未达眼底的笑意,想到他上一次露出这种其实很认真严肃的神情还是在那个送她独自逃生的前夜。

“这片领域已经属于‘康瑟提尔·伊坦纳’,也就属于你。没有你的允许,谁也无法入侵。”

金发的暴君说罢,嫌弃地看了一眼对他而言太过粗劣的单片镜,但还是不得不拿起这件不可或缺的道具,翻过窗台消失在夜色里,齐蓟根本来不及拽住他问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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