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上仍是没有下雪。

何况他又身处在铜墙铁壁的拜伦堡的中心，如果没有足够的音量，外面的动静他也不太可能听得清晰。查恩斯认为这应该是自己的耳鸣，因为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突突地跳，眼前也有些发花，大概是方才遇到的这一系列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以至于令他在气血翻涌之下直接亮出了最大的底牌，做出了这个举足轻重的决定。

但他不后悔。

于是之后的一切自然便急转而上——一切的阻挠都被顺利解决。他还记得，当众人从他的嘴里亲耳听到他能与克里斯蒂娜小姐立即订婚的消息，祖父的宽慰与满意，父亲的惊喜与得意，甚至其他一部分人的讶异或是艳羡……他们生动的表情变化均映入他的眼帘。当然，也还有亨特一家瞬间惨白如纸的脸色，以及犹如当头棒喝的震撼与颓然。

——的确。因为原本就是获得继承人资格的第一顺位，再加上能够与罗素家族联姻的巨大成果，这个风雨飘摇、虚位以待了许久的头衔终于算是确定下来，让他收入囊中。

没错，他——查恩斯·兰斯·拜伦，从今天开始，便是拜伦家族的第九代准继承人。从此以后，无论他要为谁庇护……他的祖父都将优先站在他这一边。

“……原本依据家族守则，弗里曼，我理应真的让你去做十天的仆人！但既然你们不肯承认过去的卑劣行径，我便不再追究，何况，老实说我也根本不想再看见你们。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直视着畏缩地躲在远处，满脸冷汗的弗里曼，再次发出了不容置喙的命令。

“——向我的弟弟道歉。”

弗里曼一脸扭曲，却仍是不肯上前。

“听见了吗？”

查恩斯皱起眉头，又将嗓音提高了几个分贝。

“向我的弟弟道歉！”

亨特与赫尔曼已经一声也不敢再吭，只能闭着眼睛逃避面对眼前的残局。霍华德则终于收起了模棱两可的态度，扭过头去，放在弗里曼身上的目光也正逐渐变得严厉。

只听从祖父命令的康纳心领神会地上前一步，向弗里曼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最后的最后，实在顶不住这样的威慑和压力，这场闹剧以脸上不带一丝血色的弗里曼踉跄着来到呆愣的菲尼克斯跟前，发着抖着鞠躬致歉而收场。“还有塞穆尔。”查恩斯也没有忘记自己扶养的秘书，冷冷地提醒道。于是失魂落魄的弗里曼不得不再鞠一躬，声如蚊呐地说了个对不起。

查恩斯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祖父，很抱歉在如此佳节将您的府邸扰乱成这样……今日之后，我会负责整理好的。”

他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与淡然。

“至于与克里斯蒂娜小姐订婚的具体事宜，我打算明日再与您细谈。现在，我想先送菲尼克斯回房间好好休息。”

霍华德点头同意，欣慰道：“都交给你了。”便起身准备离开。

而威尔伯特则在跟上对方之前，来到了查恩斯的面前，停住了脚步。

“做得好，查恩斯。”

这个被迫隐忍了大半生才终于凭借孩子得偿所愿的男人，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如释重负，眉头舒展，刀刻般的皱纹不再因为时刻紧绷着面皮而变得更深，而像是被无形的手抚平许多，笑意轻松，自内而外散发的喜悦的心情也让他常年保持着低眉顺眼的面庞看起来容光焕发，更显得分外温柔。

“……不愧是我的儿子。”

查恩斯忽然感到喉咙一堵。

……现在吗？

为什么仅仅只是获得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承认……却这样艰难啊。

何况除此之外，威尔伯特依然吝啬于更多的表示，很快收回了奖励的目光。完全不是能放任情绪崩溃的时候，查恩斯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压抑住了内心的酸涩，微微欠身，目送着长辈们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再之后便是招待剩下的人。亨特一家不知何时早就悄悄离开了这里，汉娜姑妈还心有余悸地向他抱怨刚才令人紧张的气氛，其余两位叔父担心地问他是否还好，劳伦斯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哥哥……”

当查恩斯蹲下身，再度观察着弟弟的状态时，菲尼克斯带着哭腔，哽咽着叫了他一声。查恩斯则朝他微笑了一下，抹了抹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告诉他今晚什么都别再想，他唯一需要的只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他麻烦塞穆尔替他照料自己的弟弟，自己却似乎不打算再陪同。等到康纳等人扶着力竭的菲尼克斯离开之后，他忽然将脸转向了身边的迈尔斯，然后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有烟吗？”他低声问道。

迈尔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眼底划过几抹异色，如出一辙的灰色眼睛深不见底。

“你忘了？……我已经戒了。”

“噢，那就算了。”

倒也不是特别失望，查恩斯应了一句便转身欲走，谁知衣袖却忽然被冷不防地抓住了。他回头一看，却是迈尔斯，他正垂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塞进了他的手中。

“……谢谢。”

迈尔斯最后以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这样说。

……

当查恩斯衣袋中的手机传出一条信息提示音的时候，他已出了拜伦堡，正抬头仰望着暗沉沉的天空。

……果然没有下雪啊。

但空气依然冰冷到刺入骨髓。云厚得像波涛汹涌的潮汐，不见丝毫月色。夜晚的风也似染了湿气，让人周身都像是浸在了深不见底的北冰洋中，一呼一吸之间寒气似水涌入肺腑，窒息感有如吞饮刀锋。

今年也一如既往地以散步的理由，准备短暂地离开拜伦堡……

叫来的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的前方，查恩斯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原野上的孤堡，只觉得寥寥几串彩灯的装饰并不能为其增添几分生机，便最终不再看它。

他只是钻进车子，一边打开手机，一边拆开糖纸，希望其能像烟草一样麻痹自己地，将橙子味的糖果放入口中。

“查恩斯：Merry Christmas！祝你拥有一个美好的圣诞节。”

短信的内容极其普通，普通到如果不是带有称谓，查恩斯会认为这是群发。可即使再如何普通，浓重的香甜味道仍是伴随着“埃文·斯托克”的署名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在口中化开，深深地刺激着麻木的味蕾。

……真甜，太甜了，甜到他竟然像是不堪承受一般。他感到一阵心悸，久违的鲜活跳动的感受令他的身体微微战栗，脉搏鼓动，滚烫的血液一时间冲上头顶。

……而等他再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按下了“发送”的按钮，不由得心下一惊。他想要立刻撤回方才糊涂之间写下的“可以见面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谁知对方却似乎正在盯着手机屏幕，随后一条回复极快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好呀！（笑脸）”

捧着手机的手顿时微微发起抖来，查恩斯瞪大双眼看着那个熟悉的笑脸表情，像是见到了什么此情此景绝不可能出现的异闻。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波澜。

在最初收到这条显示他未被遗忘的问候时，满涨的欣喜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多残酷的现实画面涌上心头，压得他难以呼吸。其实，如果是平常的他……本来绝不可能会犯这种不带脑子的错误，一定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一时反应不及，才会这样不假思考地将内心的想法全都暴露无遗。

不过……也好。

查恩斯松开了紧握着手机而僵硬的手指，望着窗外，一棵棵行道树在他的眼前转瞬即逝。

虽然没什么意义，但现在既然有了这个机会……便好好地再见他一次吧。

毕竟再怎么压抑，再怎么逃避，这份想念——

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查恩斯一用力，咬碎了口中的硬糖，将这些甜蜜的碎渣都囫囵吞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