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恩斯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在彻底崩溃之前猛地将埃文推开。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接吻要求,却又在双唇相触的分秒之内毫不讲理地叫停……这实在是太失风度了,丑态百出!与平时的他简直大相径庭!明眼人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不对劲,埃文也不可能毫无察觉……可是他早已手足无措、方寸大乱……顾不上身前的人一瞬间露出的吃惊神情,仓皇丢下一句“抱歉,我先走了!”便转身大步离去。只是他并不稳当的呼吸和步调让他看上去与落荒而逃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走得很快,埃文在身后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然而他还是一直走、一直走,穿过层层拥挤的人群一直走,机械得像上了发条的玩具,不耗尽最后一丝能量,他没有止步的理由。
直到他看见来时的那座教堂。
在这里,在这镶嵌着十字架的巍峨的尖顶建筑之下,仿佛一切罪恶的欲念都会被镇压,一切翻涌着彷徨与不安气息的躁动情绪也会被那只无形的手掌抚平。无论周边的环境是怎样纷乱或吵闹,它始终庄严而肃穆地守候在这个城市的一角,为需要它的人一视同仁地敞开它宽广的怀抱。
查恩斯凝神望去,彩色玻璃的长窗内烛火摇曳,拥有天使嗓音的唱诗班还在那悠悠地诵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God rest ye merry, gentlemen,(上帝赐予你快乐,先生们,)
“Let nothing you dismay,(让万事充满希望,无事令你惊慌,)
“Remember Christ our Savior,(请记得基督,我们的救世主,)
“Was born on Christmas day,(诞生于圣诞节,)
“To save us all from Satan's power,(为从撒旦的力量下挽救我们所有人,)
“When we were gone astray,(在我们误入歧途之时,)
“O tidings of comfort and joy,(天赐福音,带来舒适与欢喜,)
“Comfort and joy,(舒适与欢喜,)
“O tidings of comfort and joy.(天赐福音,带来舒适与欢喜。)”
……
僵硬的躯体在清澈的乐声洗礼下终于得以逐渐放松,在确认了身后并没有任何人追赶过来之后,查恩斯才发觉自己喘得很厉害。然而微微缺氧的恍惚状态并没有带给他片刻的安宁。总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明明再也不愿去回忆,可那时听到的对话却反倒愈发清晰地浮现在他一片空白的大脑里——
又一次击垮了他。
那还是在与埃文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壁球的那天,通过他们的安抚,起初一直还有些不安的兰森重新露出了笑意。而他则想起埃文的朋友们提过,埃文总是愿意对喜欢的人们做到不一样的程度,这一点哪怕是在“约定”初期他便有所体会,这让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至少也是其中一个被真诚喜欢的朋友。
在这之后,酣畅淋漓地比拼了一场的埃文和罗德里克二人最后才去淋浴间洗漱——顺带一说,埃文以一球之差险胜。没过多久,查恩斯发现自己落了东西在淋浴间外的更衣室,便回身去取。然而,他发誓他当时绝不是有意要偷听那两位老友的谈心的,但他们大约是完全没有料到还会有人进入这里,因此完全不曾收敛自己的声音。于是,查恩斯便听到罗德里克也在十分感兴趣地询问埃文,他和兰森现在到底发展得怎么样了,还没有正式确定关系是因为兰森的个性不如他的前任们那样外向、风趣、好相处吗?
“不。”
埃文回答得很简略。
“噢,也对啊……”罗德里克便自说自话似地接道,“虽然你之前很少与这种人深交……但你的新朋友,对,就是查恩斯——他不也是这种性子吗?”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人都会下意识地有些心虚、好奇……至于查恩斯,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期待。于是他也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屏住呼吸,继续侧耳听了下去。
而这是他此生所做的……最具意义的一个决定。
埃文的声音慵懒、自然、平静,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理所当然。运动之后在舒适的热水的冲刷下,没有人还会对一个从小认识到大的老伙伴有所隐瞒,当然也完全没必要隐瞒,所以查恩斯毫不怀疑,他之后所说的话……一定就是他的真心。
“……其实不是的。”埃文说。
“你对兰森不了解。兰森可要比表面上要积极主动多了……他只是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毕竟他可是个小艺术家。”
哗哗的水声中,埃文似乎笑了一下。
“至于查恩斯……”
他又说。声音有些飘忽,像是来自于很远的地方。
“查恩斯,他太沉默了。他真的是我见过的……最难懂的人。我再也没有遇到过比他更不好接近的对象了。所以我在他身上也花费了很多心思,言谈举止……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小心翼翼。说实话……很疲劳、很辛苦。想要跟他好好相处……真的很辛苦。”
“那你还……”
明明是个口齿清晰的大嗓门,但罗德里克的声音传进查恩斯的耳中时,好像也变得十分模糊。
不过似乎已经预料到了罗德里克的疑惑不解,埃文仅仅是顿了顿,便给出了他的回答。
“——因为他挺可怜的,不是吗?”
……原来……如此。
原来到头来,真的都只是一场慈善、一次帮助。
……不,不是“到头来”……他怎么忘了!从一开始,从原本根本不会有更多来往的他们决定“深交”开始……凭借的便只有这一个理由。
原来自己连“朋友”都不是。
原来自己的存在这样让人头疼。
原来自己在那人眼里……只不过是一条孤零零的可怜虫。
——但戴着镣铐还要起舞,也难怪像只小丑,像根木头。
……
查恩斯逃了,当埃文的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在最好的水声的掩盖下踉踉跄跄地逃了。就像今晚的此时此刻一般。
他忽然感到很累、很累。
他疲惫地倚靠在无人的角落,神经质地颤抖着、战栗着,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着,喘得几近窒息。
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累过。
……累到浑身疼痛,歇斯底里地痛、撕心裂肺地痛,痛得他想要用头撞墙,痛得他几乎立刻就要跪倒下来。
只有还在夜空中回荡的歌曲给予着他一丝关怀。
“……Now to the Lord sing praises,(此刻向主高唱颂歌,)
“All you within this place,(所有在这个地方的人们,)
“And with true love and brotherhood,(因真诚的爱与手足情,)
“Each other now embrace,(彼此拥抱吧,)
“This holy tide of Christmas,(在这个神圣的圣诞之时,)
“All others doth deface,(远离灾难与毁灭,)
“O tidings of comfort and joy,(天赐福音,带来舒适与欢喜,)
“Comfort and joy,(舒适与欢喜,)
“O tidings of comfort and joy!(天赐福音,带来舒适与欢喜!)
“……”
查恩斯并非十分坚定的有神论者,但在这一刻,他却忽然那般真挚地期盼着神的存在。
如果神存在……
如果神存在……
他会不眠不休地祷告。
他会剖心掏肺地泣血。
他会说:
“神啊,求求您,
“求求您!
“保佑我的弟弟、我的家人……
“还有我爱的那个人。
“保佑他们健康、快乐,还有舒适和欢喜,
“保佑他们的未来充满希望,无事令人惊慌,
“保佑他们远离灾难与毁灭,
“……在这神圣的圣诞之时。
“因为我或许撑不下去了。
“因为实在太疼、
“太疼了。
“我或许真的……
“再也撑不下去了……”
……妈妈。
有细小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落在脸上,冰冰凉凉的,不是雨,因为雨来得比这喧嚣。
不远处微黄的路灯明亮,照着一片片洁白无瑕的羽毛纷纷扬扬地从高空而来,飘浮着缓缓坠落。逐渐飘渺的歌声与“簌簌”的小小伴奏交织在一起,带给这个世界片刻的纯粹与安宁。
圣诞的雪终于下了。
查恩斯闭上眼睛,尽管等到了喜爱的天气,泪水还是静静地流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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