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变了。
涌动的雾气迅速坍塌,渗入脚下的泥土,天空幽深而不见一丝光明,一望无尽的荒原就这样呈现在视野内。
黄泉丑女们诡谲的肢体硬生生地下压,就算将自己折叠为扭曲的图案也在所不惜,因为现在莅临的是黄泉的女主人、众神之母、贵中之贵的女神,尊讳伊邪那美。
原本朦胧的封魔边界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幽冥与现世的界限。
浸润了鲜血的衣服又腥又粘,黄泉之底的寒意萦绕在周围,它便阿谀谄媚,里应外合,把刺骨的冷意送到身体各处。
“在哪里,那个人……啊啊、竟然,竟然再一次折辱我!一千人还不够,一千人根本不够,对了,两千人好了……”女人的自言自语声传遍土地各个角落,充满了憎恨和怨念。
羽染摇光屏住呼吸,五指虚虚握起。
在他对面,虎杖悠仁的肩膀绷得笔直,看来他也意识到自己身后有人了——从莫名到惊惧,各种表情轮番在少年的脸上上演。
身后的气息太过强大,比之前见过的任何咒灵,比身为诅咒之王的两面宿傩……他心里闪过一些面孔,本能进行着判断。
一记重锤兜头砸下:不、甚至比五条老师还要强大!
更不妙的是,不论他怎么呼唤两面宿傩都石沉大海,似乎这位麻烦的租客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虎杖悠仁面上的表情细微变换根本瞒不过人,羽染摇光能清楚地读出他在想什么,如果不是时间和地点不对,他多半会出手把事情弄得更有趣一点。
思维稍微偏转轨道,又立刻被拉回来。
准确来说,眼前的这位黄泉津大神并不是本体,倘若是本体,恐怕在降临的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会被污秽沾染,不容于神鬼面前。
那都是过去的话题了,随着人智启蒙和科学发展,人类逐渐占据主导地位,原本生来统治世间万物的神权也因此由盛转衰。
失去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过。丧失了对星辰的绝对统治权的诸神只能龟缩到更高次元,对这片曾经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土地虎视眈眈。
就比如像现在这样,降下自己的枝条,试图寻找机会。
思忖之间,女神的絮语已经换了个话题,如同神话的开端那样,她面对粉发少年欣喜无比,尚存人类血肉的那半张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红晕,更衬得白骨的那边诡异非常:“哎呀,这里有位好男子。”
上次被她这么说的已经跟她恩断义绝了,虎杖悠仁不是父神伊邪纳岐,前方等待他,只会是绝对的死亡。
粉发少年的身体下意识一颤,当身后之人的目光集中在身体上时,大脑和身体,乃至灵魂都已经传达出死亡的讯号,血管里奔流着的,象征生命的血液因为违背了这一事实,流速渐渐缓慢下来,趋于凝固。
羽染摇光毫不犹豫崩开手掌上已经凝固的血痕,鲜艳的色彩和腥气一起,从伤口处落下,一滴又是一滴,他就着这些滚烫的血液,在唇上和眼尾点了点。
金色的眼眸配上嫣红的血色,原本素色到了极点的面孔顿时艳丽起来,又因为庄重肃穆的表情,而透露出几分美丽到凌人的气势。
音乐、舞蹈、妆容,自古以来都是纳悦神明的工具。
他半跪下去,膝盖触底,浑不在意自己手指上的伤口,指尖点在地上,纤长的睫羽低低的垂着:“我在这里。”
“哎呀……”伊邪那美听见了,只见她脸上的眼珠在眼眶里生涩地转动,看上去像是缺乏润滑的轴承,“我们的花……你终于明白自己的职责了么……”
女人与虎杖悠仁错身,诉说着难以理解的话语,沉重缓慢地步行在荒原之上。
花?
虎杖悠仁来不及思考,就听到少年回答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好男子在这里,我就是好男子。”
像是为了作证自己的话,他抬头望向女人,脸荡开一个和煦的笑容,原本肃穆凌厉的气氛恍然无存,只剩下一株秾丽的罂|粟在招摇。
确实很好。
“……”
虎杖悠仁觉得女人裂开了一秒。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神来一笔的冷笑话弄得缓和了一阵,少年吸引到女人的注意力后就站了起来,匀称的肩背挺出秀丽的线条,身姿凛然。
羽染摇光给虎杖悠仁递了个眼神,让他去另外两人那边集合,剩下的交给他来做。
迎面而来的是夹杂着各种气息的冷风,被这污秽的气息追逐许久,他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习惯了。
一步,两步,散发着怨憎之声音的女神行进在幽冥的土地上。
三步,四步,宛如光一般照入漆黑地底,拯救他人的少年迈向生这一选择。
刚才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必须分开他们。羽染摇光紧盯着伊邪那美的衣裳,深红色的底,幽冥之花开放在上面,散发着迷醉的香气。想要救他们只能接受女神的祝福,别无他法。
在分明的沉寂里,风把织物撕裂的声音和血气一并送来——虎杖悠仁转移的途中忽然有黄泉丑女来袭,虽然及时躲开了,却转头被草丛里林立的白骨勾住裤腿,在小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伊邪那美停下了步伐,羽染摇光随之心下一沉。
她的视线左右逡巡,最后定格在不远处。
虎杖悠仁很难描述自己的感受,因为五感都被那视线夺走了,无法听见外部的声音,无法感知肢体的存在,灵魂顷刻间溶解在不知名的虚空里。
思维旋即涣散,最后能够明白的是,正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死亡,正在迎接自己的是死亡,人类最终的归宿面对他敞开了自己的怀抱。
女人的身体颤抖起来,起初嗅到人气被打断,再度嗅到陌生的血气,她的愤怒重新点燃。
哪怕出现在这里的只是黄泉津大神的投影一样的存在,但那浓郁的腐朽气息还是破除了初级的美神之祝福,伏黑惠和钉崎野蔷薇得以从魅惑中清醒。
两人先是被铺天盖地的异常压力压得抬不起头,然后愕然望着前方景象。
陌生的荒凉之地,深渊一般的天空,还有……
虎杖悠仁的血还在淅淅沥沥,一只白骨的花盛开在他的腹部,倏尔凋谢回缩,在他的腹腔处形成一处空洞。
新鲜的血液顺着女人的指尖下落,须臾就在地面淤积起一片浓艳的赤色。
空气凝滞几秒,两人的嘶吼声如裂帛,低低地飘荡在大地上。
“虎杖!!”
三双腿同时动起来,伏黑惠接住虎杖悠仁倒下的身体,后者一口热腾腾的鲜血撒在他的肩上,黑色瞬间吞没这象征着生命的色彩,将一切回归至飘渺深沉的黑暗里。
他眼神有些空白,钉崎野蔷薇也跟着睁大了眼睛,怒气在少女英气的眉间翻滚,她往前跨出一步,挡在两名同学前方,手里的锤钉闪烁着狰狞的光芒。
在她的前面,还有一抹白色,少年张开双臂,挡在所有人面前。
见羽染摇光挡在最前面,身披华裳,半枯半荣的女人歪了歪头,仿若在困惑什么,长长的发丝晃动,落下无数泥土。
他发觉她轻启双唇,顿时脸色大变:“别听她说话!”
寻常人类的灵魂强度无法承受神明的呓语,程度轻微还好,然而不巧的是,现在伊邪那美正处于发狂的状态,绝对,绝对会直接夺走他们的性命!
这片土地的神话十分特殊,母神伊邪那美身为地母神的同时,还是第一个死去的神,自她开始有了生死的概念。
她伤害虎杖悠仁的时候,只是单纯地贯穿少年的身体,这还没到最后,一旦被她宣告,由死之概念判定死亡的人类,即便是奇迹,也无法拯救。
羽染摇光当机立断,奋力集合起剩余的剑光,右手食指中指并到一块作剑指,在三人周围划出三道白色的一线,形成三角形的隔绝结界。
“一线!”
同时出鞘的还有一把剑,迦具土之剑本体早就折断,因此出现在羽染摇光手里的,是虚幻的投影。
火的流光简单勾勒出形状,却把兵器应该有的锋利发挥得淋漓尽致,暴虐、尖锐、无人可挡。
脚下发力。
阴沉的风摩挲少年漂亮的轮廓,冷到极致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快要被灼伤的错觉。
再次紧握迦具土,那一刻流淌在心中的,想要拯救谁的念头竟然盖过了足以杀害神明的煎熬。
冰冷的空气逐渐染上一丝温度,转眼之间已经滚烫到惊人的地步,仿佛置身于岩浆之中!
辉煌的剑气氤氲在虚幻的剑身上,外焰盛放,煌煌如花般,层层叠叠,一时间壮大到了极点,就连深沉如渊底的天空也能一并照亮!
剑器嗡鸣,斜挥出去。
那一剑掀起的风,把附近的妖魔和植被悉数清理一空,裸露出深色的土壤!
钉崎野蔷薇等人躲在结界里,两人面对虎杖悠仁的伤势束手无策,见到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剑,一度掉入绝望之深渊的两人心里蓦地腾起一丝希冀。
如果能够打败那个女人的话,虎杖就能得救。
如果……
腾腾燃烧的火焰化为虚影,原本滚烫骇人的热量蒸发,使人忍不住去思考究竟是真正的热量还是寒冷到了极致带来的幻觉。
只见女人轻描淡写地挥手,白骨撞到迦具土剑,后者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寂灭在空气里。
原本以为那一剑能够成功的两人呆住,在他们滞住的视线里,她华美的外衣长袖荡起,几人同时被莫名兴起的冲力掀起,胸骨剧烈疼痛,骨头吱呀发出即将断裂的声音。
女人踱步到白发少年面前,一把扼住面前他的咽喉,将人从地面提了起来,窒息的痛苦让他奋力挣扎,还没几下又被重重地掼到地上,血再次溢出他的嘴角。
“弄痛你了吗?但,不行啊,不行啊,你要回忆起来。”
“……”
回忆什么,回忆原初吗?那种东西已经回忆到令人作呕的地步了啊。
他总是纤悉无遗地记录着这双眼睛见过的人、事物和风景,时光无情,斯人皆逝,这些记忆无时不刻都在告诉他——
遗忘是神明的馈赠。
“回忆起来,我们的……花(hana),给你……”伏在上方的女人呓语痴狂而又沉重,满盈黄泉污秽的气息,白骨化的手指抓在少年苍白的脖颈上,印下一圈鲜红的痕迹。
“给你,我的祝福……让神的世代重新笼罩人世吧,去吧,我们的……末端(hana),这是你的使命。”
黄泉的污浊扑面而来,死者之国的嗟叹在灵魂上留下烙印,它将载着黄泉的灾厄涌现地面,借由祭品之手散布,把那光辉之地转化为适合女神重新降临的秽土,人类也将回忆起自己的原初——神的附属品、工具、奴隶和牲畜。
百夜悲戚,百鬼幽怨,百梦飘零。
女神的嗫语陡然停止,突兀地留下一段空白,一把短短的火红匕首不知何时刺穿了她的身体,性质明确的火焰腾起来的刹那,她跟着失声尖叫起来。
“施加祝福……的时候、是你……最得意忘形,也是防范最弱的时候……”羽染摇光双手握着匕首的柄,缺氧和残存的窒息感迫使他大口大口呼吸着地底的空气,胸膛耸动,带动起的疼痛感被更高更密集的痛楚兼容。
他脸上多出一丝胜利的笑容,一开始他就瞄准的是这个机会。
这里已经沦为伊邪那美的鬼国,纵然羽染摇光有心增加献祭的筹码,迦具土剑也只能凝结到这么一小把匕首的样子,必须要足够近,然后足够深入的穿透她才行。
虎杖悠仁受伤虽然是意料之外,但还有解决的办法。
把死亡带给土地的女神终于再度尝到了死亡的滋味,迦具土的火焰带着浓厚的复仇性质,迅速燎燃了她的衣裳和长发,吞没那些所剩无几的血肉,一点点撕开白骨。
“我的敌人一直只有一个,就是你们这些高傲到不行的神啊,”他双手重重地往前一送,连柄也一齐捅进去,“别想染指人世分毫,你们都不行。”
女神的尖叫还在继续,足以撕裂天空和大地的怨恨声里,她身上消失不见的深红外衣一点一点浮现在少年身上。
羽染摇光刺完这一刀,后退几步,然后跌跌撞撞地来到三人面前,这也用尽了他的力气,终是脱力跌落到地上。
华美的外衣铺展一地,每一株黄泉之花延展出花朵和茎,自顾自摇曳起来,形容狼狈的少年坐在荒土和繁华的花海之间,一衰一荣,陈设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感。
少年垂着眸,苍白的手指在无处不浓重的色彩里异常显眼,吸引去三人全部的注意力。
火焰里传来女人断续的声音:“我……诅咒……”
黄泉乃幽冥之国,死者的终末净土。
双手掌心向上,然后十指相对,置于身前。
黄泉的祝福是布满了污秽和死亡的祝福。
掌根、拇指、小指,三点重合,其余六指自然地分开,代表洁净的莲花徐徐开放。
伊邪那美飘落长恨的声音骤然远去,似乎隐入了看不见听不见的虚高之空。
他用几个音节把现实重新钉入这片土壤:“祝福反转。”
污秽也好,死亡也好,尽皆反转,即为生。
反转术式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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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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