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柱成股拧下,沥干的热毛巾散着腾腾的烟雾。我深吸一口气,拿出极强的信念感与慈爱心,对靠椅上那一大团巍然端坐的棕黑色影子说,“来,左手。”
“……”
苏丹似是没听懂我的指令,迟疑了几秒,将脑袋温驯地贴了过来。鬈曲的刘海瞬间被毛巾晕湿,变成分明的线条粘在两鬓。他像在蹭痒似的用前额摩挲着纺织物的表面,将我的手一下下拱远了,又再自行贴近,再拱远。
没办法,我只能俯身抓起他的手,慢慢地按进铜盆为他擦拭、冲洗。
苏丹有一双战士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遒劲。指腹和掌心都结了不同程度的薄茧,从中依稀可寻这位战士旧日的强盛与荣誉。
然而自从那次弑神的壮举之后,苏丹的主要用处就只有给我捣乱。
“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挖花坛呢……”柔软的毛巾抹过每一个指节,带走缝隙的泥土。
忙了好半天,终于清理干净。阉奴忙不迭端着洗手盆走了。
现在宫里都在传言,王的破坏力很高,而且动不动就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行为,连带着伤及无辜。因此侍从们人人自危。
当然我想说,那不是传言。
我把毛巾扔到一边,戳了戳他富有弹性的巧克力色肌肤,那里随着按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凹陷:“看到没有?达玛拉,大家都躲着你呢,你就是个祸害。”
恶名昭彰的当事人对于外界的看法一无所知,只懵懂不解地眨着眼睛。
见他这副样子,我憋了好久的怒意又散了。“算了,先吃饭吧。”
苏丹对餐桌上的布置没什么兴趣。他一语不发地瞧着面前滋滋冒油的肉排,还有盘子边沿摆放的两颗洋蓟果,并不动叉子。他这个月明明已经学会如何使用餐具了。
“不行,没有人喂你了。自己吃。”我铁下心不去管他,自顾自拉开椅子坐下。这时他又靠近我,脸颊紧紧挨着我的肩膀,又把鼻尖抵在我的脖颈上窸窸窣窣地嗅闻。
苏丹似乎非常欢欣,整个人摇来晃去。
“达玛拉,你又怎么啦?”我很难忽视这样一大只热乎乎的生物,坚持了一小会儿,还是忍俊不禁地把他按回椅背。
苏丹变傻了,也变得更黏人。有时会忍不住觉得他像一条小狗。但苏丹狗比狗苏丹还要难伺候。
“好吧,等我吃完了就喂你。”我又该死地心软了。但这是我最后的让步。
喀啦一声,锋利的小刀一切触底,敲击在银盘。鲜嫩欲滴的里脊被分割成碎块,拿叉子穿起来。谁知我刚用牙咬住,下一秒,苏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而来,一口嘬走了它。
“达玛拉!”
我惊呼出声,动用了毕生毅力才没有将拳头挥向傻子。调整呼吸,重新挂上笑容,尽可能温柔地告诉他:“以后不能从别人嘴里抢饭吃,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从苏丹鼓动的腮和嘴角扬起的弧度来看,他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
他得意地咀嚼了一会儿,将肉吞咽下去,又兴冲冲地咧开了嘴,朝我张着。爱好不劳而获的小东西还在讨要着更多的食物,从这个角度能一直看到他口腔内部洁白整齐的牙齿以及软红的舌根。
有点儿奇怪。我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可苏丹却不依不饶,身形耸动着直接越过来,撑臂将我禁锢在了座位中,然后执拗地吮吸起我的嘴唇。他饥肠辘辘而又求助无门,只知道从唇齿间残留的油脂摄取微少的能量。
貌似……变得更奇怪了。口水搅动作响,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微妙的亲密,用力撇过头去,试着推了几下他。
苏丹不为所动。
他的身体还保留着生命的本能反应,没有了神智的约束,变得更加诚实,更为放露。我渐渐明白了他不是很想吃饭。
这就更糟糕了。怎么能和这样的苏丹乱来?
我哈某人虽然不是什么纯良之徒,那也绝非作奸犯科之辈。人至少也不应该……这叫乘人之危!
苏丹的身材结实得骇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踹下来。他倒看上去很委屈似的,周身的气压和眼神一块儿低垂下去。
我闭起眼,犹如在抗拒刺目的日光,屏蔽掉他放射出的狡黠伪装。捏着他的耳垂,将人拽到椅子上坐好。
安排苏丹自主进餐就像指挥演出一样困难,将他蜜色光滑的小臂抬到桌面,让他凝重生疏地握住餐刀,我宛若一位给人间盗取火种的无私勇者,向他的脑海里传播生活的奥秘。
入夜时烛火彻夜不停地跳动,不再是王的苏丹依然那么怕黑。过去,陷入黑暗会让他的梦境出现太多不堪残忍与苦痛。
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会做梦,又能否能够消化梦里那些悲哀或可怖的场景。也许他甚至不能认出自己,会将回忆里的暴君误认为是其他人,从而像一只匍匐在王座边的困兽感到惶然不安。
苏丹好像又被噩梦惊醒了,漆黑的眼瞳睁开。他呼出的带着潮气的微风凑近我耳边,汗毛就在细密的轻抚中堆起一颗颗战栗的小孔。
“不行,达玛拉。”我敲着他的头颅,“走开。”
他肯定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的眉头表现出犹豫的上挑,不过几乎未持续多久,思考与忍耐对于他而言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了。所以他选择犯浑。
到头来还是让他得逞了,也可能该怪我过于纵溺他。事发太过突然,来不及教他戴上他应有的、当前的头脑所不能理解的薄膜。他是一无所知的愚人,在空洞的神经跳动里幸福的驰骋,像野兽一样流出涎水。
荒诞的癫狂过后,只有他一个人感到开心,侧卧在温暖的烛光里沉沉睡去。
我忧愁地叹息着,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痛定思痛,应该给他找个托儿所接受基本的社会化训练。嗯,就暂且称为托儿所吧,实则是我用以逃避责任的理想国。
白天,我牵着苏丹走进苗圃的大门。
“哈沃西亚和……陛下?您有什么事找我吗?”盖斯见到我们时,表情显得很不自然。
的确。那毕竟是盖斯从前所效忠过、瞻仰过的王。曾经是所向披靡、背水而战的骁勇王子,后来则成为了自甘堕落、锈迹斑斑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无论如何,王苏丹总是骄傲的。
可此时此刻的他呢?顺从地跟在我的身后,像一个被众人爱得很好的幸福的宠物。而且,装扮得不甚体面。
我羞愧地感知到盖斯的目光聚焦在达玛拉牙齿之间衔着的马嚼口上,极力和盖斯解释着:“我实在没办法了,他有时候会咬人。”其实还会把乱七八糟的垃圾塞嘴里磨牙,但这一条我没好意思说。
盖斯陷入了漫长的沉吟,多种丰富的神情从他面上划过,我很少见到谁的沉默这样嘈杂。最终他点点头,不知是同情我、还是可怜苏丹:“……行吧,哈沃西亚阁下,在您白日处理公务的时候,可以把他放到苗圃来。”
苏丹意外地喜欢小孩,在苗圃的孩子们试图接近他时表现得十分友善。我一直以为他是见到孩子就会厌恶到一把掐死的人呢,如今再想来,苏丹也许只是讨厌自己的子嗣罢了。
他太年轻气盛,不适合容忍任何可能成为王储的人选。
在他之前还有更活生生的例子。先王海塞姆便是在极为青涩的年纪就繁衍了过多的王子,故而他的儿子一如他的兄弟们一般,唤醒不了先王分毫的慈爱之心,只有雄性之间最强烈的争斗欲。
我很欣慰那种事情无需再在苏丹的宫廷重演,因为其他人已经被他们父子一家折磨得够受了。
很快,有些机灵点儿的孩子发现了苏丹异常,拉着他的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夫人,这个大哥哥是不是听不清楚我们说话?他失聪了吗?”
“不是的,宝贝。”我耐心地和她解释,“这个大哥哥压根听不懂人话。”
孩子仰头望着我,清澈的眼里闪动着同情。我顺势摆摆手示意苏丹蹲下,于是孩子很自然地做了一件事,轻柔地抚摸着苏丹瀑布般的乌黑长发。
新月和苏丹在阳光里并肩席地而坐,一个竖立着耳朵,一个支棱着脑袋。苏丹和孩子们玩得非常开心。眼见情形那么温馨,我和盖斯讨论了一番,就决定不用把苏丹关在房间了,放在苗圃户外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结果晚上接回苏丹的时候,才听说他和新月打架受伤了。我无法理解,我只能接纳,这就是他的一部分,在这具灵魂暂不接管的肉.体中,他保有的一切恶劣的坏心思都是我所选择的爱人的底色。
给苏丹上药亦是一场殊死搏斗,没有侍女情愿挑战如此艰难的任务。我像个攀登高峰的勇士,跨坐到他的腰腹,钳制住他的双手。
蘸取药水,冰凉的纱布,擦伤的创口,轻微的刺痛。血水渗出来,像华丽浓艳的丝带。
苏丹傻乎乎地什么都不明白,疼痛好像令他略感快乐,他捉着我的手覆在胸膛,笨拙地效仿着方才的举动却摸不着其中门道。不经意间勾到了胸前的乳链,身形猛地一阵战栗,额角渗出薄汗。
“知道痛了?笨东西。”我气得笑了出来,拍了一把他的脸。随后他流露出倍感惊奇的喜悦,滚烫的熔岩从他的眼眸里迸发四射,他暴起反扑,动作迅猛又果断。恩将仇报般地睥睨着带给他宝贵体验的人。
而后我的世界天地翻覆,苏丹又在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感激着我了。我完全是出于爱和包容才忍气吞声。
这样下去一定不行。
虽然撅傻子很无耻,但是被傻子撅就另当别论了。
天哪,普普通通的小情侣,怎么硬是写出了一种人x非人的奇怪感觉……SOS
下一章苏猫恢复正常,一直傻着影响幸福感,还给社会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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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要去拆那了。[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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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小狗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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