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沉浸在那种混合着乡愁与自由的情绪里,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阳光和旧木头的温暖。
就在这时,“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克制,却比上一次更显急促。
孟灾的心猛地一跳,某种预感笼罩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是余逝。他站在那里,没有背琴盒,小提琴被他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脸上惯常的冰冷漠然碎裂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难以置信的震惊,有深切的困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秘密的慌乱。
他没有等孟灾邀请,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步跨进了琴房,反手轻轻带上了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空气中尚未平息的音乐分子。
“你……”余逝的声音是干涩的,他紧紧盯着孟灾,目光锐利得像要把他看穿,“这首曲子……你怎么会弹?完整的谱子在哪里?”
他的问题直接而迫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与之前那个冷淡疏离的余逝判若两人。
孟灾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和连珠炮似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回答:“是……是以前乡下邻居家的奶奶教我的。”
“奶奶?”余逝眉头紧锁,追问道,“什么样的奶奶?她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孟灾被他问得更加疑惑,却也老实地一一回答:“就是一位很和蔼的银发奶奶,大家都叫她陈老师。我……我不知道她的全名。后来我外婆搬家了,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陈老师……银发……”余逝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有瞬间的放空,仿佛透过孟灾,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愫取代,像是回忆的潮水汹涌扑来。
沉默在狭小的琴房里蔓延,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孟灾能清晰地看到余逝眼底翻涌的情绪,那是一种他从未想象会出现在这张冰山脸上的、深刻的触动。
良久,余逝才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惊醒。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孟灾,眼神已经恢复了大部分以往的冷静,但深处那抹动荡的波澜却无法完全平息。他没有回答孟灾无声的疑惑,也没有解释任何事。
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审视和某种难以名状情绪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孟灾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进脑海里。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近乎仓促地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昏暗光线里。
“砰。”
门被轻轻带上,琴房里重新只剩下孟灾一个人,以及满屋子的谜团。
他站在原地,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一连串的意外而剧烈跳动。余逝最后的那个眼神,那突如其来的沉默和离开,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信息:这首看似普通的《蒲公英》,对余逝而言,意义非凡。
它不仅仅是一首曲子,更像是一把钥匙,无意中,开启了一扇孟灾从未知晓的、通往余逝内心世界的、紧锁的门。
而门的后面,藏着怎样的故事?那位教他钢琴的奶奶,和余逝之间,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联系?
孟灾看着那扇被关上的门,第一次感到,他和余逝之间,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而缝隙后面透出的,不是冰冷,而是深邃的、引人探究的过往微光。
自那天余逝仓促离开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他们在走廊擦肩而过时,余逝的目光依旧会迅速移开,比之前更甚,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灼伤他自己。那种刻意维持的冷漠,几乎要让孟灾觉得,琴房里那个失态追问、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余逝,只是他的一场幻觉。
然而,一些极其微妙的变化,像早春悄然钻出地面的嫩芽,只有最细心的人才能察觉。
孟灾依旧是公共琴房的常客,他需要大量的练习来追赶差距。有一次,他正艰难地攻克一首练习曲中一段复杂的琶音,反复尝试总是卡在同一个地方,挫败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烦躁地合上琴盖,打算出去透透气。
就在他推开琴房门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瞥见走廊尽头一个迅速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挺拔清瘦,背着小提琴盒——是余逝。
孟灾的心猛地一跳。是巧合吗?
他不动声色,之后练习时便多留了一份心。果然,他渐渐发现,每当他练习那首《蒲公英》,或是弹奏一些充满情感、而非纯粹技巧训练的旋律时,门外或走廊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的概率就会莫名增高。余逝从不进门,也从不打招呼,只是静静地停留片刻,像一阵无声的风,然后悄然离开。
更让孟灾心头泛起涟漪的,是那些出现在他琴谱上的匿名注解。
起初只是一两个简单的指法符号,标记在特别拗口的地方。后来,开始出现简短的意大利文术语,如 “dolce” (柔和地)、 “cantabile” (如歌地),用极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写在乐句上方。笔迹清峻有力,一如那人给外界的感觉。
这些注解精准无比,总是能切中孟灾练习时感到最困惑、最不得要领的地方。像是一个沉默而高明的向导,在他迷路时,于路边留下一个清晰的路标。
孟灾从未就此向余逝求证过。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是一种脆弱而珍贵的默契,一旦点破,对方可能会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彻底飞走。他只是默默地将那些注解记在心里,按照指引去练习,琴艺竟真的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显著的进步。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虔诚的回应。他会故意在练习曲中,加入一些自己对音乐的小处理,一些或许不够“规范”、却发自内心的情感表达。他会在弹奏那首属于他们共同秘密的《蒲公英》时,尝试着做一些微小的变奏,仿佛在向那位看不见的听众提问:这样呢?你觉得这样好吗?
偶尔,在他做出一个特别成功的处理后,下一次练习时,他可能会在相应的乐句旁,发现一个新的、表示赞许的“??”记号,极轻,仿佛写下它的人也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一种奇特的“交往”。他们几乎不交谈,却在音乐的世界里,进行着频繁而深入的对话。琴房和那几张写满铅笔注解的琴谱,成了他们专属的秘密领地。孟灾感到,那座冰冷的雪山并未融化,但似乎有一条隐秘的、只有他知晓的小径,正通往山巅。而山上那个人,正用这种极其笨拙又极其真诚的方式,向他投下一根又一根帮助他攀登的绳索。
直到有一天,孟灾在练习一首新的、情感表达要求很高的曲子时,在描绘极度悲伤的乐段处,看到了不止有术语注解,还多了一行细细的铅笔小字。那不是音乐术语,而像是一句不由自主的感慨:“这里,想象失去最重要的人。”
那行字写得很快,甚至有些潦草,与之前严谨的注解风格迥异,透露出书写者当时不平静的心境。
孟灾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抬起头,目光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隔壁那个孤独的、与音乐相依为命的身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那些冰冷的铅笔注解背后,藏着一颗同样会痛、会怀念、无比炽热的心。
而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只是沉默地接受指引。他鼓起勇气,在那行小字旁边,用同样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字的回应:“谢谢。”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打破默契,也不知道余逝看到后会作何反应。他只知道,有些温暖,不应该永远沉默地埋藏在冰冷的符号之下。
孟灾的“谢谢”二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水面重归平静,但水底的光影却已悄然改变。
余逝不再留下任何铅笔注解。那清峻的字迹从琴谱上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起初的几天,孟灾感到一种清晰的失落,他甚至在练习时故意犯一些明显的错误,但熟悉的标记再也没有出现。他几乎要确信,自己那冒昧的回应,彻底斩断了那根纤细的联系。
然而,他很快发现了不同。
那个出现在门外的身影,频率更高了,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了。以前,余逝或许只是驻足片刻,像一阵风般掠过。但现在,孟灾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停留的时长,足够听完一个完整的乐句,甚至是一小段练习曲。他不再总是恰好经过,有时,他就静静地靠在孟灾琴房对面的走廊墙壁上,低着头,像是在默谱,又像是在专注地聆听。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状态。他无法完全远离被孟灾琴声所吸引的温暖,以及那种与恩师陈奶奶相关的、令他心悸的熟悉感;但他又不敢再靠近,害怕任何形式的直接交流,会引向他不愿触及的情感深处,会打破目前这种看似安全的距离。于是,他选择了一种更隐蔽、也更辛苦的守望方式。
这种沉默的陪伴,比之前的注解更让孟灾心情复杂。他读懂了其中的关切,也感受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退缩。
转机,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傍晚。
孟灾在练习一首肖邦的夜曲,曲调忧郁而宁静。他弹得并不完美,有几个音符甚至有些模糊,但他努力捕捉着其中的情感。当他弹到一段深沉的、需要极致控制的弱音时,因为气息运用不当,旋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断裂。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太轻了,轻得像是错觉。但琴房内外都太安静了,孟灾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心脏猛地一跳。
他没有立刻继续,也没有回头。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门外的身影也没有离开,仿佛在为他按下暂停键,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空气凝固了。那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那种隔着门板的无声交流,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孟灾知道,他就在那里。余逝也知道,孟灾知道他在那里。
这是一种无声的摊牌。
终于,孟灾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没有转身开门,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将双手重新放回琴键上,不是接着刚才的段落,而是从头开始,重新弹奏那首出现失误的夜曲。
这一次,他的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他回忆着余逝之前注解里提到过的气息和控制,用心去感受每一个音符的衔接。当他再次弹到那个困难的弱音乐句时,他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灌注于指尖。
旋律如丝般顺滑地流淌了下去,情感饱满而连贯。
一曲终了。
孟灾没有动,依旧保持着结束的姿势。门外,也是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他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远去的声音。但那脚步声,不再是以往那种仓促的逃离,而是带着一种缓慢的、仿佛在思考什么的节奏,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
孟灾缓缓松了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微笑。
他或许还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但孟灾觉得,他们进行了一场比任何语言都更深刻的交流。他用自己的专注和进步,回应了那声叹息里的遗憾,也回应了那份长久的、沉默的陪伴。
那堵冰墙,虽然没有倒塌,但他似乎已经能感受到墙那边传来的、真实的温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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