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个大殿。
只是已经换了一个人。
云霁没有跪。
皇座上的女人也没有因此发难,只是看着她。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真是好大的一盘棋。”云霁还是忍不住开口。
“哦?怎么说?”女人饶有趣味地问道。
“从赏梅宴到那封无名氏的信,再到比武擂台,当然甚至可能更早,你搭了这么大的一个戏台,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好哥哥的孩子啊。”她笑得轻快。
“又或许是因为……我是她的孩子?”云霁直直盯着她,试探道。
“不然我早死了,对吗?”
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她”是谁。
座上的女人突然不说话了,笑意在一瞬间变淡。
她只是慢慢坐直,而后仔细地打量着云霁,似乎想要透过这看到些什么,此刻,她才开始正视云霁。
“你真的……很像她。”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可是云霁懂了,她莫名轻笑一声。
“如果不是莫染,我也不一定活到今天吧?”恒亲王叛乱一事,这可不像莫情滴水不漏的风格。
“好孩子,你怎会这样想我呢?”莫情歪歪头看着云霁,继续说:“你是她的孩子我自然会保住你,至于其她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身体猛然向前:“这世道容不下她,这世道该死,那就没有谁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哈哈……”
说到此,她颓然倒在皇座上,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着:“她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是她告诉我女子亦可称帝,是她把我从这血窟窿里扯了出来……”
“好孩子,你知道吗?我的谋划可不止这些……为了杀了他,为了让他悔恨地死去,我已经谋划了几十年了……”
“从他的熏香,到那个海外的方士,他居然以为还可以和阿絮相见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异想天开,不知好歹。”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知道吗?他还妄想和我的阿絮共葬?简直是痴心妄想!他修了那么大的一座皇陵……里面是空的哈哈哈哈哈,是空的。我呀……我把他的尸身拿去喂狗了哈哈哈哈哈,还是汝京城内的野狗哈哈哈哈哈哈哈。”
“原本我还是有些原则的,但是这朝堂之上的事……哪是小孩子的过家家,都是背手持刀的人,哪能永远光风霁月,我第一次亲手杀的时候……一晚上没睡着呢……”
“不过啊,后来我想开了,连她这样好的人都能被害死,其她人死了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愧疚的了,那都是她们应该的,投胎到这样的世道,受什么罪那也都是应得的……”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梦不到她了……为什么啊!是连她也觉得我手上人命太多了吗?可是这不能怪我啊!从来没有谁是无辜的,她们都有罪!”
她说着,一步步从王座上走下来,双手紧紧攥着云霁的肩膀,“阿絮……你为什么不来我梦里了……你是在怪我吗,你会怪我吗?”
云霁神色复杂,没有说话。
莫情一把抱住云霁,在她耳边呢喃道:“阿絮,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觉得,我和哥哥越来越像了,你说,会不会其实我们莫氏都是一种人?”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会庆幸,我怕你见到现在的我……”
“阿絮,怎么办?我不敢去见你了……”
云霁站着没动,只是轻声提醒道:“陛下。”
莫情猛然惊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阿絮,我忘了啊哈哈哈哈哈,你早就不在了哈哈哈哈哈……”
她摇摇晃晃地走回皇位,回到那至高至远的地方,真像个孤家寡人。
就在这时,门外有宫人来报:“陛下,大公主求见。”
不等莫情有反应,门已经被推开了。
那是一张云霁如何也想不到的脸。
“臣拜见陛下。”女子跪拜道。
是莫染的脸。
不对。
应该说,这就是莫染。
“你……”云霁一时语塞。
莫染还是那种熟悉的笑,带着些戏谑,一些不在意,又似乎还有些嘲讽:“恒亲王莫染犯上作乱,畏罪自杀。同胞姊妹莫梁出生时体弱多病,自幼养在须有观中,近日才回京。”
莫梁,莫染。须有观,虚有观。
不言而喻。
“云霁是故人之子,朕不会杀她的。”莫情打断了二人。
“哦?那倒是臣多虑了……”莫染看着座上的母亲,再次下跪,“那微臣就告退了。”
莫情甚至没有起身,只是垂眼看着莫染,“朕的提议你就不考虑一下吗?大公主救驾有功,手刃恒亲王残党,加封皇太女,入主东宫。”
“真是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背叛自己的朋友,陛下。”莫染依旧将头贴在地上,没有抬起来。
“真是可惜,良善的人可当不了皇帝。”莫情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不过……”她话风一转,“既然如此,见过‘莫染’的人不在少数,若你选择离开,则终身不可再出现在大月境内,明白?”她显得游刃有余。
莫染再拜:“微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走得很决绝。
“莫染——”莫情忍不住站起来,“你姓莫,我们始终是一种人。”
莫染回头,眸色中带着幽暗的水光,是决然也是不舍,是理解又是不解,“那就祈祷我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她跨门而出,衣角轻轻抚过门框,不留下任何痕迹。
莫情听懂了,眼眶有些红,但也只是有些红,她厉声道:“传旨下去,皇长女莫梁皈依九池山南华道教,代母修行。汝启元年,于云上城,羽化,登仙。”
语罢,莫情闭上眼,云霁似乎看见了一滴泪,又似乎只是错觉。
她们始终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云霁匆匆看了一眼莫情,转头去追莫染。
“惊春——”
莫染已经走了很远。
在无边的宫阙间,她渺小得像是一粒沙。
听到云霁在叫她,莫染停下来站在原地等她。
再看一眼这云上城吧。
汝京的皇城修在山上,高耸入云,于是民间的百姓都这样称呼它。
可是凡夫俗子终究是凡夫俗子,高处不胜寒,只要住在云上,就可以抛下凡尘纷扰了吗?
有时候,住得太高了,哪怕只是稍微厚一点的云,都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那厚厚的漫天云海。
按大月律,女子不可袭爵,哪怕是长公主之后也不能例外。
于是莫染自幼便开始女扮男装。
这是莫情给的解释。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莫染开始意识到,她那看似遁入空门的母亲恐怕从那时起就开始谋划。
莫染出生时八王叛乱,莫情刚生育完就上马带兵杀入云上城救驾,也因此不能生育。
莫染觉得,自己或许从那时起就注定是棋中之子了。
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和母亲就是一段孽缘吧。
莫染看着远处走来的云霁。
云霁的加入让这盘棋更快地结束,当然母亲也确实是越发果断了。
莫染想起莫永饮下鸩酒后死灰的脸,心又不住地颤了颤。
太上忘情,果然只有断情绝爱的天人才能坐稳这云上城。
“惊春?你还好吗?”
再回神,已是云霁关切的目光。
莫染的笑容远没有方才那般完美无缺,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紫眸中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我没事……”她一边说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突然一个踉跄,云霁赶忙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莫染的头垂在云霁肩上,只听她嘴里小声念叨着:“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
云霁不明白莫染想要说什么,但这世间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没有问,只是轻轻拍着莫染的背,“没事了,我们回家去。”
汝启元年,皇长女莫梁于须有观羽化登仙。
相传莫梁自出生后一直在须有观代母修行,白玉京仙人感其孝诚,结发授长生。汝启元年,大公主莫梁于云上城羽化登仙,成了白玉京的判官。
今上闻此,思女心切,在大月境内广建判官庙。还于海外寻得一颗万年凤凰木为女塑像,供奉在汝京的判官庙内,香火不绝。
汝启三年,莫梁上仙将自己在白玉京的见闻托梦给了今上,今上亲自主持编纂成册,名曰《梁上经》。该书逐渐成为了文人的必读书目,她们自称梁学后生。
至此,大月朝逐渐结束了百家争鸣的时代,独尊梁。
莫氏的飞舟上只有云莫二人,莫染侧躺在榻上,看着渐行渐远的汝京,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支水烟。
云霁在一旁陪着她,没有说话。
烟云缭绕间,云霁总觉得自己窥见了什么。
我去衔青书院是自己偷偷去的,过了很久才告诉她。”没由来的一句话。
“哦?那真是巧了,我也是离家出走时没有告诉我阿秭。”
莫染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直勾勾看过来,“就是在禁卫军中从天而降的那位?你知道吗?依我对我母亲的了解,没有她你早就死了。”
说到这,莫染又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慢慢地再次笼罩了她,仿佛化不开。
一片空茫间,莫染继续补充道:“其实,饮下鸩酒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不会再醒过来的打算。”
云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像哄小孩一样,轻轻地慢慢地,拍着莫染的手臂,微笑看着她。
“一直到我们在幻境中炸了神像的那天,我才惊觉,我此前从来没有真正活过。”
莫染卧在榻上,仔细端详着眼前这片云雾。
她小声呢喃道:“其实我的字根本就不是‘惊春’,那是我自己随便起的。‘不尘’,是母亲给我起的字。她的不臣之心,几乎藏入了我完整的一生,我有时候会想要反抗,可有时候我又会觉得,我上辈子一定欠了她什么,等这辈子把债都偿清了,就可以了无牵挂一身轻松了。”
云霁拿过莫染手上的水烟,又替她盖好被子。
“你已经偿清了。”
“睡吧惊春,等一觉醒过来,我们就到家了。我们还要去煮酒寻花,赏月烹茶,放风筝,看星星,逃课去打马,去爬雪山,去草原躺着,去吹风,去听雨……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今晚我在这守着你,你安心睡吧。”
雾慢慢散了。
云霁吹灭了琉璃灯,轻轻哼着西洲的古曲。
莫染突然觉得自己困极了,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疲倦过,迷迷糊糊间,像是坠入了一个很柔软很温暖的地方。
在半梦半醒间,莫染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春天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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