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节|满村都说那口泉能发财
风像是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从我们脚边掠过去,带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
眼前是一条只够两个人并肩走的土路,两侧的水稻挺直着脊背,稻穗垂着、擦过我的膝盖,像是有人在悄悄行礼。
我低头,还穿着出门买晚餐时那件宽松T恤,胸前的印花「SLEEP」在阳光下格外讽刺。
旁边的妈把行李箱提在手上,好像只是搭了两站捷运,却从台北一下穿到了画卷里。
「……我们,成功了?」我嗓子干,说出口的声音像搁了沙。
妈的发尾被风掀起,落回肩上,一如既往的淡定:「说了要回去一趟,就回来了。」
「回哪里——」我话没说完,前方忽地传来一阵乱,像一群小孩抢糖跌作一团,又像市场里有人喊「最后一尾」,好几个人同时扑上去的声音。
「泉啦!快、快,晚了就没你的份!」
「到底要不要排队?我前天才抽到三两银,今天我儿媳也要喝!」
「你少挤我!我手上的是祖传葫芦,你怎么跟我比!」
吵闹声从路尽头的一片榕树阴底下一口石泉那里冒上来,硬生生把我剩下的疑问挤回喉咙。
那口泉不大,却被人用柴枝扎了个半圈篱笆,篱笆外围更扎了两圈人,像月饼的边缘一样密密齐齐,各捧着碗、壶、竹筒,伸长手臂往泉眼挤。
「等等等等——」有人尖着嗓子喊,「一人一口就好!」
「一口能发财?我家十二口要十二口!」另一个立刻顶回去。
我站在不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阳光把泉面照得晶亮,一条细细的水脉从石缝里冒出,珠子似地串成一条银线,滴在一个黑色的石臼里。
石臼边刻着「泉水村」三个字,字迹新,想是才有人磨过。
「妈,这是哪里?」
「泉水村。」妈答,「字不是刻着?」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他们在泉边打群架?」
妈瞥了我一眼,抬手提了提行李箱:「去看看。」
我们往前挪,还没靠近,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男人已经踩着泥踢踉踉过来,袖子挽到手肘,眼睛比太阳还亮,一看就不是等得住的人。
他瞄了妈一眼,突然一个激灵,噗通跪下。
我愣住:「?」我看了一眼自己,T恤短裤、人字拖,哪里像神仙了?
「神仙!请赐我个□□号码!」他昂着脸,语气中带着热切与熟练,像已经练习跪这句台词很久。
我张大嘴:「古代没彩票啊大哥!」
周围的人也跟着齐刷刷看来,有人惊呼:「是泉神转世吗?你看她那个箱子,肯定是仙器!」
更多人「哗啦啦」一个接一个跪,泥巴溅上我的脚背,凉凉的。
有人把手里的葫芦往前一递,边递边说:「神仙、神仙,我愿意献上家中两只鸡,求你让我一夜暴富。」
我还在消化自己从凡人秒变「泉神」这件事,妈已经轻轻把行李往我这边一推:「拿好。」
她往前一步,两指捻了捻,就像从空气里夹了一缕看不见的线,转身朝榕树底下那口泉走去。
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像被她手指那一捻给织开。
我下意识拖着行李跟上,轮子碾过泥地咯吱作响,箱子里咣当一声,应该是那瓶梅酒撞到护手霜了。
泉边一下子静了半拍。
我看见有个小伙子手上还拿着菜刀,估计是切菜切一半就冲来;另一个老妇把自家鸡也抱到现场,鸡被抓得眼睛翻白,偶尔挣扎两下,鸡被抓得眼睛翻白…发出带着金属颤音的‘咯咯、咯’。
妈站在石臼前,低头看了看泉水,又抬眼扫过在场每个人。
她的眼神一向不尖锐,却像一把用细砂长磨过的刀,擦着边就让人不敢吵。
她慢慢把袖子往上挽,露出手腕,那里戴着一根细细的红绳。红绳上挂了一小节竹杓——那是她出门时总爱带在包里的「怪东西」之一。
我以前只当她是文青收藏,现在看起来,不像装饰,倒像什么正式的旗子。
「人心的贪,不分朝代。」她语气甚淡,像顺手说了句天气。
那群紧绷着的肩膀,集体抖了一下。我忍不住偷看她侧脸,那张我熟得不能再熟的脸,在泉水的反光里显得特别安定。
她把竹杓在掌心里正了正,转向我:「青珩,把箱子打开。」
我蹲下拉开行李箱拉炼,熟悉的呛呛声让我忽然很安心——像是提醒我,这趟荒唐的穿越旅程,至少还带着洗面乳跟充电线。
我拎出那瓶梅酒,玻璃瓶被太阳一照,酒色像一汪琥珀,里面泡着几朵皱巴巴的梅子。我举着问:「要这个?」
她点头,示意我放在石臼旁。
村长——刚才跪得最快那个中年男人——眼瞪得更亮:「仙酒!这是仙酒!」
「这是我女儿自己泡着玩的梅酒。」妈纠正他,声音还是很温和。
「那……也是仙女泡的,仙酒。」他自己点头点到快抽筋。
一阵笑声从人群里冒出来,有人嚷:「别管是不是仙酒,重点是泉水!」
「泉水发财啊!」另一个人接得飞快。
妈没有接他们的话,只把竹杓浸进泉里,盛了一杓,举到眉间,像在看一面小镜子。
那杓水被日光一照,水线边缘起了细碎的光碎,似乎比平常的水更澄澈些。我吞了下口水,忽然把玩笑咽回肚里。
她又从我放在地上的行李网袋里翻出香、铜钱、以及一包用红布裹着的细灰,那是我们家香灰盘里多年累积下来的灰。
她找了三块石头,叠在泉边,简单搭了个小香坛,动作看似随意,却像有章法。
她点了三柱香,插在石缝里,烟直直往上。
风照吹,烟不动。
周围的人看傻了眼,脚下的泥都忘了是滑的。
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立香坛。以前在家,她偶尔会帮人「收惊」,多半是在我们小客厅,香灰盘摆在矮桌上,她念着我听不懂的字,十分钟不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就会自己歇了。那时我总以为是心理作用、暗示。
可在这里,太阳正晒,风正吹,泉正流,三柱香的烟竟没有散,一缕铅笔线似地直上蓝天,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她真的会法术。
「我并非泉神。」妈抬眼,对着人群说,「也不赐什么号码。你们要的不是数字,是心安。」
村长抓抓头,脸上表情像被人从城墙上推下去,跌了两步才站稳:「那……喝这泉,会不会发财?」
「泉会解渴。」妈说,「发不发财,看你手怎么用,心怎么拿。」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不满:「那我们守了三天夜是守什么?」
「守的是你们的一口气。」妈用竹杓轻轻在空中划了一下,像某种看不见的界线就这么画出来,「今天先排队,一人一杓。领过的,暂避三步,别催。」
她这么一说,倒像是把大家的魂掀回身上,原本想抢的人不知怎的真就退了半步。
她先把泉口旁的砂石拨顺,免得溅起泥。接着她再把第一杓水倒进石臼里,第二杓起来时,竹杓沿口挂了一圈水珠,颤着光,像银铃。
她接连舀了三次,手腕稳得像拎着一盒鸡蛋。
我在旁边看,心里有点酸。
平常她总说我笨手笨脚,煎鱼永远破皮,切葱也能切出个碗公来。现在看她舀水、插香、撒灰,每一步都像练过一辈子。
村长咽了咽口水,忍不住把葫芦往前一探。妈瞥他一眼:「还没轮到你。」
他立刻缩回去,赔笑:「是是是,神仙——不,娘子、娘子您请先。」
第一个上前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孩子额头上贴着一张皱了的符,眼睛黑白分明,却一直打嗝。
女人小心翼翼:「娘子,我家这小子这两天凶得很,半夜哭,白天也哭。我听人说,喝了这泉就能发财,可我想,不发财也罢,只要他不哭——」
我妈点点头,先把竹杓往石臼里碰了一下,像是请泉水做个见证。
她舀了一小杓,轻轻划过孩子额头,露出符纸下被汗浸得红红的一层皮。孩子原本还在扁嘴,那一刻忽然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停住了。
人群「喔——」地一声。女人眼眶立刻沾了水气:「谢谢、谢谢娘子!」
「回去别再贴这符了,先抱紧一点,多唱两首歌。」妈笑笑,「发财的事,晚一点再想。」
人群似乎被那孩子的笑声安抚了。
原本还在争谁先谁后的两个壮汉,你一句我一句吵得脸红,听到我妈那句「先抱紧一点」后都静了下来。
其中一人摸摸后脑,转头对另一人说:「你先吧,家里老人还没吃饭呢。」
那人一愣,也点头笑了。有人把手上的鸡松开,改用绳子绑在树根上,鸡安静地蹲下。
秩序渐渐生出来,像泉边冒出的气泡,一颗颗往上浮。
第二个上前的是那个菜刀小伙,把刀往腰间一塞,手掌摩挲着自己那竹筒,脸上有点讪讪的:「我娘说,喝了泉能抽中一张地契。」
「你想要地契做什么?」
「盖厨房。」他憨憨笑,「我想娶隔壁头的那个王小兰,她娘说要会下面、会煎饼、会……会赚钱。我只会切菜。」
人群笑出声来。妈不笑,反倒看了他一眼:「切得好,就是本事。拿好你的竹筒,回去先练一百碗不破的豆腐。」
他愣了一下,收竹筒的手忽然握紧,像是突然找到了某个抓手:「是!」
排到第三个,是村长。他把葫芦攥得死紧,手背青筋起,生怕一松就飞了。站到泉边,他咳了两声,壮壮胆:「娘子,我昨儿个梦见满地的金元宝,今天就来排,排了两昼夜,今儿个该轮到我了吧?」
「轮到了。」妈舀了一杓水,却没有立即倒进他的葫芦,只是让水在杓里轻轻转,薄薄的水面上被转出一圈一圈的细纹。
她抬眼看他:「你要金,还是要睡得着觉?」
村长怔住,嘴唇抖了一下,像被问到一道超出范围的题。他望着水,半晌,哼哧一声:「要金……也要睡得着。」
「两个都要,叫贪。」妈不疾不徐地说,「先学一个,叫会算。」
她把那杓水分成了两半,半杓倒进他的葫芦,半杓倒回石臼,水声清脆,像在说什么又像在笑什么。
「这半杓,叫‘不多不满’。你回去把帐本翻一翻,把你借出去又不忍收回的三笔钱收回来。收不回,就别再借。不会收,就别再借。」
村长的耳朵很红,像晚霞爬上去。
人群里有人低低笑出声,又立刻憋住。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踏实感——她不是赐福,她是把每个人的鞋带系好,让他们别走两步就摔。
分水的工夫,已到了日中。树影在地上移动,像一条缓慢爬行的蛇。
人越排越规矩,从刚来时的一窝蜂,变成一条有秩序的长龙。
有人在后面打盹,有人小声念着什么,也有人干脆把带来的鸡绑在树根上,鸡认命地闭上了眼。
「青珩。」妈忽然叫我。
「到。」我立正,像被老师点名。
「把那瓶梅酒打开。」
我照做,软木塞「啵」一声。
我下意识把瓶口凑近一闻,酸甜的梅香像一支小汤匙,挖了一口我童年的夏天——那时她还在家阳台晒梅,玻璃罐里一颗一颗绿得发亮,夕阳照上去像女孩的眼睛。
她从我手里接过梅酒,没有倒进任何人的器皿,只用竹杓点了一点酒,在泉边划出一个圈。酒香一碰水气,忽地就飘散了开来。
那一刻,吵闹的人声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绸子遮住,喧嚣往外退了一步,泉边忽然安静下来,连树上的蝉也像怯了一怯。
「这圈,叫‘界’。」妈说,「界外的人,先把心放下来;界里的人,先把手里的器皿放稳。不然倒满了,也会洒。」
她又补了一句,声音比泉水更轻:「别急着要,先学着稳。」
我看着那一圈被酒气标示出的「界」,明明没有颜色,却像真的有。
那一刻,太阳从榕树枝叶间漏下来,散成一点一点的光。
我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要带那根竹杓、为什么一路提着看似笨重的行李箱——她并不是要拿「神物」来表演神迹,而是用这些平凡的小东西,提醒大家把贪欲从「抓」的姿势,换成「放稳」的姿势。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忍不住问:「娘子,喝了会不会梦到金子?」
妈笑:「你梦到了,醒来呢?」
那人噎住,挠挠脸,干笑:「醒来还是要种田。」
「那就去种田。」她把最后一杓水往石臼倒下去,「梦里金子,是你心里的‘还要’。把‘还要’先放一边,看你手里已经有什么。」
她收起竹杓,把三柱香轻轻捻熄,灰烬落在她掌心,像一小撮温暖的雪。她把那撮灰放回红布包里,绑好,塞进行李网袋。
人群散得比集合还快,像潮水往外推,却不像一开始那么躁动。
有人边走边回头,像还有话没问完;有人直接把水捧到嘴边喝了一口,舔舔嘴角,笑得像偷吃糖的小孩。
村长站在原地捧着葫芦,思索的样子像被人借走了灵魂只还了一半。
他终于回神,飞奔到我们面前,啪地又是一跪,这次膝盖落地的声音沉了许多。
「娘子,谢谢。」他抬起来的眼里没有一开始的油光,倒像被泉水洗过,清了几分。
他支支吾吾,「那个……□□——不是不是,我是说,感恩您教我会算。」
我忍俊不禁,低头装拉拉炼。
我妈淡淡一礼:「别谢我。你自己选了。」
她转身要走,村长忽然追上来:「娘子,既然你不是泉神,怎地会……」
「会啥?」我替他把话接上,故作神祕:「你说,我妈会不会法术?」
村长忙不迭点头:「会、会吧?」
我下意识等她开口‘证明’,她却只笑,垂眸拂去袖上的灰。
「会不会不重要。」她说得很轻,「你信不信,才重要。」
我被她这句话击中,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台北带来的那点逞强与嘲讽,在这句话底下,像被温水慢慢冲散。
我忽然觉得,这趟所谓「旅行」,不是带她来看古代,而是被她带来看自己。
我们离开泉边,走回那条土路。榕树影子在我们背后拉长,村里的屋檐一间一间冒出炊烟。
远处有人喊:「晚上到我家来吃鱼啊——今天抓到了!」另一头有人回:「鱼拿来换我昨儿个烙的饼!」
我忍不住问:「妈,刚才那个……真的有用吗?」
「我只立了个界。」她说,「界在外不在内。界是让人知道——自己站在哪里。」
我看着她手里那根竹杓,忽然觉得它比任何剑都锋利。她像是看到我的目光,笑了笑,把竹杓横过来放在我掌心里:「拿着。别老说自己只会嘴吵。你可以学。」
竹杓的重量很轻,却把我的心往下一压,压得稳稳的。「好。」我说,声音出奇地肯定。
我们走到村口,村长又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塞给我一个小布袋:「娘子,这是……我媳妇做的糕,表点心意。还有,村里的老例儿,若你不嫌弃,愿意来我们祠堂坐坐。刚才那泉的事,我会跟族老说清楚,以后再排队,不抢。」
「不用祠堂。」妈笑,「明日天亮,我们去田边。我教你们看天,算苗。先把地种好,再谈发财。」
村长愣了愣,随即认真点头:「成。」
他转身回去,边跑边喊:「喂,都听到了没!以后有序排队!想发财的,先把地种直!」
我笑得弯了腰,差点被自家行李箱轮子绊倒。
抬头时,妈正看着我,眼底有我很少看见的那种温柔:像泉边那圈「界」,无声,却清楚。
风又来了,掠过田面,把稻叶吹得沙沙响。
我忽然懂了她方才的那句话。人心的贪,不分朝代;但把「还要」先放一边,看看手里「已经有」,也不分朝代。
那天的夕阳很长,像要把整条土路铺满。我把竹杓握得更稳,背起行李箱,跟着她往前走。脚步踩在地上,每一步,都不像刚到时那样虚浮了。
「真正的发财,不是口袋忽然鼓起,而是把手从‘抓紧’换成‘放稳’。」
「人心的贪,不分朝代。」
这句是我写这章时最喜欢的一句。
泉水村的大家想要发财、想要符水、想要捷径——其实,我也想要。
只是我妈总能用一句话,把我从「还要更多」拉回「已经够多」。
这章写完,我想起她常说的:
「真正的发财,不是口袋鼓起,而是手放稳。」
?想听听你们的版本:
1?? 如果有一口「能实现愿望的泉」,你最想求什么?
2?? 你觉得「贪」有时是不是也藏着「想被爱」?
谢谢看到这里。
愿你喝的每一口水,都清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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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第一节|满村都说那口泉能发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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