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残阳半没于地平线,斜照在堆满杂物的死巷中,在墙根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少女靠坐在墙根的阴影里,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胸口一个小小血洞,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泡。
俞青书冒险出来找人,见此情形,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她连滚打爬地来到少女身前,伸手想捂住那伤口,又不敢触碰。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血。
这么多,不停地流的血。
明明昨晚她们还在一起嬉闹打趣。有说等当上了娘娘就给众姐妹赏赐金银的,有说可以想办法傍上君夫人去当女史的,甚至有胆大的说梁王都六十了大家忍着恶心努力把老头折腾没了就能一起开心守寡了。
其实郎官早就说过了,是梁王得了个仙宝要求仙,这批采选的女子,最终是要“饰以珠玉,奉于高台,献之仙人”的。运气好的当巫觋,运气差的成人牲。
一群女孩子,明知未来黯淡,仍不忘苦中作乐。
反倒是俞青书和众采女格格不入。
她还记得少女骂她狐媚子时娇蛮的样子,记得少女骗她梁王年轻英俊时憋笑的样子,记得少女半夜逃跑失败脸色惨白的样子,记得她帮少女在郎官面前掩饰时对方惊讶又愧疚的样子。
那么鲜活。
转眼间,原本俏丽活泼的面庞已变得灰败。
这时,少女的眼睫颤动,目光艰难地聚焦在俞青书脸上。
她似乎想笑,嘴角却只牵起一个痛苦的弧度,用尽最后力气,将一直紧握的糖画塞到俞青书手里,气若游丝道:“我,不欠你的……”
俞青书握着她的手摇头,想说“你不欠我”,却哽着嗓子说不出话。
她刚穿越,拿不出过所路引,说不清籍贯乡邻,口音也奇怪,若非采选的郎官收留,只差饿死在荒郊野外。她们都是身不由己之人,那些牙尖嘴利针锋相对,还有心有戚戚为之遮掩……都不是什么大过节。
睡一觉,许就忘了。
甚至,俞青书跟少女都不是很熟,只随大家一起叫她“窈娘”,连大名也不知道。
这个傻姑娘,却坚持赔礼致歉。
就在半个时辰前,采选队伍来到此处集镇的客栈落脚。两人不能离开郎官和役兵的视线太远,窈娘见客栈门口有个糖画担子,便一脸扭捏地说要给她买糖画。
对了,糖画。
俞青书看着手里带血的糖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回忆当时情形。
时近傍晚,赶集的乡民挑担提篓,陆续归家,集镇中却依旧人声杂沓,烟尘浮飞。
路边的糖画摊子还未收摊,围着几个看热闹的半大孩子。
摊子离客栈很近,不过十余步路的样子。窈娘见了,便不顾莲儿劝阻,拉着俞青书挤过去。只见铁勺腾挪扭转,上下翻飞,不一会儿,一只猴子就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油光板上。摊子前顿时爆发一阵欢呼。
欢呼声落,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老丈,要画个兰花。”窈娘语调轻快。
地面随蹄声微震,伴着阵阵唿哨。
铁勺中的糖块融化,滋滋作响。
马蹄声由远及近,唿哨相互作和,夹逼而来。
俞青书不安地扯窈娘袖子。
窈娘转而宽慰她:“长生,别担心,我们就在这儿不走远,郎官和役兵都盯着呢。”
马蹄声和唿哨越来越近。
乡民纷纷侧目,收摊的收摊,上门板的上门板。糖画摊子前几个孩子还想贪看,都被匆匆赶来的父母拽走。
俞青书越发紧张,却见老叟面色如常,不紧不慢地递过做好的糖画。
她赶紧拽着窈娘离开。
窈娘嫌签子粘手,走前从摊子上扯了一小片深色旧布垫着。
与此同时,不远处驰来五六匹骏马。
马上一色赭衣佩刀的青壮。勒马停在客栈门口不远。为首者大声喝道:“都听好了,所有人都呆在原地,谁也不许动。动一下子,别怪老子不讲情面!”他扯着缰绳在街上掉头回转,向众人宣告。马蹄敲在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客栈门口的伙计,探出头讪笑着讨好,还未说话,便被赭衣人甩鞭勾住脖子,一把掷到街心,随即扬蹄踏过。
哀嚎声刺破长街,再无人敢动分毫。
俞青书和窈娘当时就差两步便能进客栈,却只能僵立门口,不敢动弹。
偌大的集镇,霎时鸦雀无声。
主街西头霞光似火,红彤彤的夕阳里走来一人,胡服窄袖,手执长刀,又黑又长的人影映在地面,慢慢向俞青书逼近。
走到俞青书身侧,忽然停住脚步。
那人冷笑一声,朝俞青书身后伸出手:“拿来!”
身后传来糖画老叟笑呵呵的声音:“客官要什么样式的画儿?”
“仙宝。”
“仙宝什么样式的,老朽不会画。”
“还敢消遣老子,找死!”说着便往前冲去。
俞青书余光再看不到那人,只听得身后两人叮叮当当正在交手。
她又惊又怕,许多事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街面上、屋顶上,忽然冒出许多江湖豪客,喝叱四起,都冲着那糖画老头要他交出什么仙宝。
场面一片混乱。
乱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跑啊”,原本噤若寒蝉的人群顿时炸开,哭喊着四散奔逃。
俞青书离得太近不敢动,待打斗声朝远处移去,才慌忙冲回客栈,扭头却不见窈娘踪影。
“娘,娘!”
俞青书回神,只见窈娘像是看到了什么,挣扎起来。她忙去握住窈娘的手,却被挣开。
“娘……窈儿好疼,娘——”
手一松,目光涣散,再无声息。
俞青书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大脑一片空白,手不自主地颤抖着,握紧了只剩残边的糖画。
她穿越以来颇有些自命不凡,此时才瞥见这残酷世界森森獠牙上的一点寒光——那些人,要夺什么仙宝,竟连一个在摊子上买过糖画的无辜少女也不放过!
手指掐得太用力,掌心被竹签上的毛刺扎出了血。红殷殷的血流下来,没入那片包裹竹签的布片。
一幅图卷陡然浮现,庞大的吸力猛地将她扯入其中。
——风!无处不在的风!
层云之上,深渊之下,从鹏鸟翅尖到人之肺腑,带起林中绿浪和滚滚红尘。
无数刺骨的,灼热的,暴烈的,温柔的,夹冰带雪、含沙吐雾的……风!
掠过头顶星河流转,吹过脚下云海翻涌,拨开苍莽山脉的薄纱,送来无重数世界外的声音——
回过神,俞青书仍跪在傍晚的小巷中,窈娘的尸体就在眼前。然而,不知何时,她被笼罩在一道道细长的牢槛下。
空中飘来一片花瓣。俞青书盯着花瓣,心中一动,便有一缕清风,托着花瓣落在窈娘鬓边。
扭过头,只见巷口和两边墙上,立着十几人,那牢槛正是他们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糖画老叟也在其中。
他手脚上都是血,像个破麻袋似的被一身形高大之人夹在腋下,有气无力地指认:“东西,就在那丫头手里,那个布片。”
众人目光如同无数飞刀,瞬间钉射在俞青书身上。
只是这些人目的相同又互为掣肘,一时间竟无人动作。
空气凝滞,杀机一触即发。
俞青书心脏几乎停跳,但脑海中关于“风”的感知却异常清晰。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些人因紧张而略显急促的呼吸气流。
俞青书心念电转,拿定了主意。
“什么鬼东西!”她故作惊慌,嘴上嚷嚷道,“给你们,都给你们!”手上飞快地扯下布片,裹着地上碎石,用尽平生力气,朝人群侧后方奋力掷出。
所有人的目光和身体,都不由自主地被飞出的物体吸引,瞬间蜂拥而去。便是有人不肯放过俞青书,但见众人都去争抢那布片,唯恐自己落空,不得不转身跟上。
就在有人要抓到布片时,忽然来了一阵风,将布片吹向更远处。
这阵风几乎抽干了俞青书的力气。
她手脚发软,但丝毫不敢怠慢,转身向巷子另一头拼命奔去——那里看似死路,但有风,她能感觉到墙角有一缕流畅的风。
俞青书手脚并用地翻过一堆杂物,竟真寻到一处缺口,毫不犹豫地钻过去。
她不认路也不敢回头,循着风,在迷宫般的巷陌中发足狂奔。
天色已经暗下来。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俞青书才钻过一处破损的栅格,踩着柴堆和水缸,狼狈不堪地翻回到客栈后院里。
闩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天全黑了,月光轻柔地洒落下一层白纱。
俞青书伸出手,盯着已经掉光了糖画的竹签,心神发木。夜色里,金黄的糖和赤红的血都褪去鲜活,变得平静而幽暗。她张嘴抿住竹签上残留的糖渣,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是甜的,是咸的,是铁锈味。
大哭过后,身体脱力,精神空茫。
俞青书闭上眼睛,心神沉入风中。
轻风拂过山墙,摇曳的花树,带来人声与蝉鸣,勾勒出客栈的轮廓。
她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什么都不想想,只默默感受夏夜的风,在月光下流动。
风带来别处的声音。
“仙宝碎片……灭世……玄定真人……”
只是俞青书已无心力辨听。
她只想让这晚风,温柔地,一遍一遍,在心间轻轻抚过……
砰!
木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黑影扑入。
铁钳般的大手直扼俞青书咽喉。
“臭丫头,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东西定还在你身上!”
那人动作很快,又似乎很慢。
变化的气流早就将他的行动轨迹告知于她。咽喉被扼住前的一刹,糖画的竹签子已迅捷如电地扎穿那人颈脉。
鲜血喷涌。
那人还没看清俞青书的动作,便觉颈间剧痛,“呃啊”一声,捂着颈脉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看似柔弱的少女。
很快,重重倒地。
俞青书瘫软在地,握着半截断签的手抖得不像自己的。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视觉冲击,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俞青书趴着干呕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回神。
她盯着地上蔓延的血水。
血水在月色里反着苍白的冷光,流入一道熟悉的人影中,变成黑色。
是莲儿。
“长生,你没事吧?”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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