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熙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是在十二月的一个夜晚，病房的窗户没关严，吹进来冰冷的夜风。

那时候，他的右腿还在悬吊牵引治疗，手臂上也打着石膏，头上缠着纱布，一副悲惨的样子。

世界各处都充满了违和感。

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有不可名状的愤怒，仿佛要将自己撕碎。

“有时候会这样的，车祸撞击可能导致颅内压力变化、脑血管功能紊乱，但并无器质性损害，所以不用担心，”年轻的医生安慰他，“失忆这种情况，一般不需要特殊治疗，记忆通常会在数日或者数月后恢复，所以您不用太过担心。”

他试图抓住最近的记忆。他是本市知名大学大二的学生，学的是珠宝设计，那天他已经下课，正和同学往校门口走，这时候有人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然后他回过了头。

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他不记得那天拉他手臂的人是谁，也不觉得那天与之前的那么多的日子有什么不同，但就是与医生之前说的内容对不起来。

护士拿了一面镜子给他，镜子里是一张年轻的脸，但是又与曾经校园里的自己不同。

他看上去成熟了一些，眼角仍有旧日的笑纹，但当他收敛嘴角，冷下脸来的时候，他看上去更适合不笑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以前是很开朗并喜欢开玩笑的性格，但是现在的容貌看上去，他似乎打从心底不想再笑了。

顾熙自己记得，在读大学的时候经常说，毕业以后一定会经过社会的毒打，但……没想到这个世界居然让他变成了一个与自己原来完全不同的人。

他更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与高中时候的同学陆海川结了婚，婚龄一年。

至少在二十岁的顾熙来看，他与陆海川并不应该是这种关系。

但，心理年龄二十岁的顾熙安慰自己，生活嘛，谁知道呢。

顾熙记忆中的陆海川，还是高中时候的模样，孤僻，不喜欢与别人过多交往。

高中的时候，陆海川有些瘦，比自己还要矮一点，身上的校服有些宽松，但能看出少年人略显青涩的线条。那躯体仍在长成，手脚修长，极度危险。夏日的光线照在他的衣服和皮肤上，让他看起来就像……嗯，一片不透明的阴影。

他的五官有着少年人的稚气，仔细看又是凌厉和陡峭的，通体没有任何含糊之处，是从生下来起就决定长成的样子。

更麻烦的是，不但顾熙失忆了，陆海川也失忆了。

顾熙当时想的是，这一定是一场，特别惨烈的车祸。

不然，不至于在车上的两个人都失去了记忆——从后来看到的车祸照片里，也证实了这一点。

“陆海川也失忆了？”林月听了顾熙简单说明了一下眼下的情况，他不由得皱起眉。

“据说失忆的时间大概是一年多前，”顾熙挠了挠自己的下巴，“也就是说，我俩除了高中时候的记忆，谁都没有结婚后的记忆，搞不好连婚前相处的记忆都没有。”

林月啧了半天，一会抱着手臂，一会又慢慢地喝咖啡，最后看向顾熙：“你……知道我是律师吧？”

顾熙：“……离婚律师？“

林月露出职业笑容：“有需要就找我。”

“去去去，”顾熙瞪他，“我俩好着呢！”

与林月分开后，顾熙回了现在的住所。

这是他出院的时候，金乐贤送他过来的。金乐贤是陆海川的特助，现在是陆海川与公司的纽带，据说他在重症监护里的时候，还在签署公司文件。

当时金乐贤说的是，两人的住所是在市郊的别墅区，但是因为现在两人的身体状况，建议他还是住在市区的房子里。所以，顾熙出院后，就住在了这间房子里。

黄金地段的高级住宅区，随着入户电梯上来，是一间装修现代的顶楼豪华大跃层。完全出乎意料的住所，的跟念书时期住的宿舍完全不能相比。

顾熙第一天住进来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痕迹。金乐贤解释，这里只是两人偶尔的住所，工作比较忙碌的时候才会住一下。

顾熙本身就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跟玲珑八面的金乐贤马上就熟络起来。金乐贤与顾熙确定了陆海川出院的时间以后，告别的时候，才扔下了一枚重量级炸弹。

“虽然我这样说有些不合时宜，但是因为两位马上就要见面了，所以我还是提醒您一下，”金乐贤站在玄关微笑着说，“据我所知，两位的感情似乎一直不太好，而且……两位出车祸的时候，应该是约了律师，准备离婚的。”

一旦想起那天与金乐贤的对话，顾熙就感到很忧愁。

自从在高中毕业分别以后，顾熙也想过可能会与陆海川相逢，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方式。

他并不是不相信金乐贤，也不是不相信林月，顾熙只是想要自己找到答案。

*

就如金乐贤所说的那样，陆海川在一周以后也出院了。

顾熙没有去接他，在家里等着他。

陆海川是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进来的，金乐贤在旁边给他拎着行李。

顾熙从沙发上起来，转头看着十年后的陆海川。

那个人的身影与记忆中的人相互重叠，完全没有了旧日的影子，顾熙很难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曾经的陆海川。

他走过来的时候，看起来完全不像受过那么重的伤的样子。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男人很快转开视线，那眸中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就像路上遇见的陌生人。

顾熙没管他的眼神，只是打量着他，完全没有顾及这种打量是否礼貌。因为十年后的陆海川，太让人感到新奇了。

他身上穿着一件闲适的开衫毛衣，头发有些长了，但很整齐，露出俊美冷硬的五官，他身材高大修长，看起来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在两人一起读书那会，陆海川还比自己矮上一点，没想到会在大学里窜那么高。

这边陆海川已经挂了电话。

金乐贤放下行李以后，开始翻他的笔记本，最后对陆海川道：“您下午出院的事情已经传开了，然后我筛选了一下宴会的邀请，晚上就有一个。”

他顿了顿：“我到时间会来接您。”

陆海川点点头。

顾熙听金乐贤说他也失去了记忆，但是现在看来这个人正常的很，一点也不像失忆的样子，至少比自己正常多了。

“等、等等，他今天才出院，应该好好休息！”顾熙开口阻止。

陆海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金乐贤迟疑了一下，解释道：“邀请非常多，大家都想要确定陆总的情况……他在这个位置，不管记忆在不在，总要装装样子的。”

“我已经筛选了一部分，剩下的最好不要拒绝……”

虽然金乐贤是这样说的，但是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在说，直说了吧，不能拒绝的。

“我知道了，你先走吧。”陆海川对他说，然后朝顾熙点了点头，“你还好吧？”

没想到是陆海川先向自己搭话的。只是虽然是关心的话，但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来，显得寡淡而疏离，就像在问候陌生人。

金乐贤临走前，还不忘给顾熙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然后飞快地跑到电梯里，关上了电梯门。

客厅里就剩下了陆海川与顾熙。

顾熙观察着陆海川，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欢迎回家，海川。”

陆海川只是淡淡瞥了顾熙一眼，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微微昂起头：“……有烟味？”

顾熙连忙把边几上的烟盒，想放到下面的抽屉里：“抱歉，没想到你对烟味这么敏感。”

“你记得自己会抽烟？”陆海川问。

顾熙的动作顿了顿，反问道：“你呢？”

陆海川似乎对他的问题不感兴趣：“应该不会，我看起来蛮讨厌烟味的。”

顾熙在大一就开始抽烟，烟瘾好像还挺重的，他看了陆海川一眼：“看起来，你以前和我在一起还挺辛苦的。”

陆海川不说话，似乎没有听见，但心里却想着这个人每句话都是试探，顾熙不管有没有失忆，都是这个样子。

顾熙忽然停下动作，反而将一支烟从烟盒里拿出来，递到陆海川面前：“你要不要试一下，也许你之前挺喜欢的？”

陆海川低头看着那支烟，不是什么贵的烟，反而很普通，是一般工薪阶级都会抽的烟……但是，拿着烟的手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只手干净而纤细，就像艺术家的手。

他别开视线：“我不喜欢。”

顾熙悻悻收回手，将烟放回烟盒。

陆海川忽然感到了厌烦，他站起来，语气比刚才更加冷淡：“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去休息一会。”

顾熙纠缠他：“哎？现在就要休息吗？你不是在重症监护里休息了很久吗？”

陆海川不理他，转身往复式楼梯走去，走到一半才问：“我的房间在哪里？”

顾熙故作惊讶：“我们当然是睡在一个房间的啊！”

陆海川皱眉，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样子，但是他没有继续问，而是自顾自走上了二楼，看起来想要自己找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