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公司我就看到肉松在门口“翘首以待”。“姑奶奶,今天怎么这么早?”我问。
“还不是那个直布罗陀。我这个月的工资又给我算错了,我得去找他理论。”
掐指一算,果然又到了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每到发工资的日子,肉松就会来得格外早。目的是为了堵住薛迪,而后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月度大争论”。得益于我们发工资准时,这场争论比大姨妈还要准。
薛迪是地中海的手下,专门负责薪酬管理。由于受到地中海的牵连,他得名“直布罗陀”。他是一个瘦长的男生,或许是太瘦的缘故,他面部的纹理很丰富,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是两把打开的扇子挂在眼角。
为了避免被其他同事看到,造成不良影响,“月度大争论”这天肉松总是会比正常上班的时间早到45分钟左右,薛迪一般都在这个时间到达公司。别看肉松迟到的劣迹斑斑,但每个月的这个时候从不迟到。因此,我相信了,不敬业是因为没有找对职业。只要目标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哪怕只是一个小黑点,她也能一眼认出他,随即做好战斗准备。说她眼神好,那是真的。不过,目标极具特色才是真理所在。
薛迪走路的姿势使他特别具有辨识度。他走路时总是夹着胳膊,仿佛咯吱窝里有个公文包,胳膊稍一自然放松,公文包就会掉下来似的。直到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电视上看到了米兰时装周大秀里的男模特走T台,才知道他走路的姿势是如此的时尚,原来是我比较土而已。后来和他共事的时间攒齐了一年的四季以后,我才发现他不光走路像男模,就连穿衣品味也有的一拼。尤其冬天的时候,他偏偏会戴一顶女孩子戴的那种三球帽,头顶一个球,耳朵两侧各一个球,加上他很深的抬头纹,拼凑在一起,看似“蠢”字的行为艺术。
“薛迪,你这个月给我的工资又算错了吧!”肉松语气生硬地问。
薛迪不理她,自顾自朝自己部门的所在区域走去。
她拦住他,继续问:“薛迪,你这个月把我的工资又算错了吧?”
薛迪停下脚步,说:“慕雪松,你不要每个月都来质问我一次,更不要质疑我的职业素养。”
“那你说,为什么我的工资每次都比别人少。”
“工资还没发,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
“慕雪松,没有比较,就没有差距。快让开,别耽误我时间,我还有工作要做。”
“不行,你得给我解释清楚。”
“你真的想听?那我就说一说。”薛迪翻出他的记事本,不慌不忙地说,“上个月你一共有8天迟到,其中5次是因为你需要睡足8个小时的美容觉,2次是因为你出门忘了带化妆包,1次是因为去给你的宠物看病。上个月你有5天早退,原因据我了解是因为提前去餐厅排队。其中一次还被老总发现,你这不是自己找的。工作成果更不要提。”
肉松撅撅嘴,说:“哼,你这样的男人活该找不到对象。据我了解,你要求你对象不能花你一分钱,还要求她漂亮善解人意,挣钱多,财务自由。直布罗陀,我觉得吧,任何对未来的另一半提出不切实际要求的人都有着深深的自卑。”
薛迪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拨开慕雪松,继续朝着他办公室的方向走去。慕雪松朝着他的背影吐舌头。然后坐回她的工位,开始拿出镜子照啊照,仿佛刚才没发生过什么。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这已经是我无意中看到的第3场他俩之间的对决了,既感到可笑,又觉得无聊,可又不厚道地乐在其中。
不得不说,肉松对我的认知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认识她之前,我一直认为社交的根本驱动力在于获得别人认同或欣赏的需求。认识了她之后,我才发觉,一切一切的驱动力在于自己的意愿。伴随着这种认知的改变,我开始羡慕肉松。之所以会羡慕她,是因为她有着一种我所欠缺却一直希冀拥有的特质。那是一种从小被呵护和保护得恰到好处而形成的强大的安全感,以至于不需要刻意去在乎别人的看法。她的内心没有自卑感。
“乔!”
我一抬头,吓我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胳膊已经挂在我俩中间的隔板上了,一副故弄玄虚的表情,用手挡着嘴像要有大八卦要告诉我的架势。
“乔,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说:“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听说这次的户口指标分配名单里有直布罗陀。”
“他不是排了好几年了,该排到他了。”
“你怎么表现这么淡定,跟和你没关系似的。”
“确实没多大关系,我呀,无所谓。再说,就算和我有关系,人直布罗陀也算是公司重点培养的人才,我呢,跟人也没法比。没听过这么一句话,真正的嫉妒只发生在相近或认为相近的人之间。”当然,这句话也是源自《游姑黑语》。
“瞧把那个直布罗陀嘚瑟的。这江都是人才多,可也不是在江都的就都是人才了。看我,百分百非人才。”
“你呀,真是不知人间疾苦。江都对他来讲是目标,对你,是生长的地方,一个是努力才能得到的,一个是母胎带来的,那能一样吗?”
“啧啧,搞不懂,反正我不喜欢他。我发现,这种朝着目标使劲儿奋斗的人挺讨人厌的,不知道他自己会不会讨厌他自己。”肉松终于放过了我的隔板,接着回去照镜子去了。
我打开电脑,背部靠在椅背向后仰,闭上眼睛,这是我上班前一贯的放空方式。没放空一会儿,我感觉有人拍我的肩。我睁开眼,不知肉松什么时候走过来,倚在我桌边了。
“哎哟,吓我一跳。”我一睁眼,发现她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你今年的年假休几天了?”
“还没休。”
“有什么计划?”
“还没。你呢?”
“张工程师说是要带我去意大利浪漫一下。我们都已经请好假了。”
“走开,你是来我这儿显摆来的吧!”我假装生气。
“那我再显摆一下,我们要去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你不是要去意大利嘛?”我疑惑。
“对呀,我要去意大利的可可西里。”
“你说的是西西里吧!”
“对呀,就是西西里,我刚刚说的什么?”
“可可西里。”
“哦,这俩听起来还真像。我可能在英国上的是假硕士。”
我大笑起来。
“笑够了吧,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哪。你不懂吧,我这叫做粗俗的乐趣和无知的幽默,是一种生活情趣。其实,去哪儿都无所谓,关键是和谁一起。它叫巴黎也好,巴塞罗那也罢,不过是前人赋予它的名字,方便人们记忆罢了。何必这么较真?”
我冲她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又接着倚回去放空了。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了什么,身体快速弹回原位,想要和肉松说些什么。肉松被我突然而迅速的举动吓到了,把手中的镜子摔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说着她拿起趴在地上的镜子。翻过来,整个镜面多了一道长长的裂痕。肉松拿着它,脸上写着懊恼,后悔,心疼,好像捧着一个心爱宠物的尸体。
“别伤心,回来我买给你一面新的。”我安慰她。
“唉,女人的镜子裂了是不详的预兆。”这句话估计还没有落地,她就变成了一幅无所谓的表情,淡淡地说,“嗨,算了,就这样吧!对了,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我忽然想到,你要是休年假,我肯定就要接管你手头的工作了。”
她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点点头,说:“你猜的没错,就你,肯定没跑。”
我捂住脸,摇着头。
她拍拍我的头,说:“乖……”
“哎,不对呀,你把张工程师拐跑了,那项目怎么办?”我再次想到了什么。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上次不跟你说过有个大拿级的技术支持,就张工他江都大学医学院的师兄,这个项目是和他的课题组合作的。有他在,你放心。”
于我们财务部而言,如果有合作项目,这个任务毫无疑问会落在肉松身上。别瞧她平时工作的样子,把她放在这种合作项目里似乎能够产生神奇的效果。
“你太不友好了,还有你家张工,你们都太不友好了。不知道我有陌生人交流恐惧症嘛,还要我接手你的摊子。光是想想要频繁地接触行政部门就头疼。”
我再次倚回我的椅背,只是这次不是放空,是挺尸。
“尤其是盖章娘娘。”肉松补充道。
如果搞一项名为“公司最令人讨厌的部门”评选,除去人为操纵、系统漏洞、记名投票等因素的影响,行政部门肯定会名列榜首。想来,一个正常的社会人,除去自带光环或者“秀才遇见兵”中“兵”的角色,恐怕都曾或多或少地被行政部门折腾过。我们公司一向是遵循传统的公司,这种事情哪能例外。其中值得特别标注的人物当属盖章娘娘。盖章娘娘,因其为行政部门专门管理公章的“人物”,故得其名。严格说来,盖章娘娘并不属于脾气坏的类型,她的脾气算是非主流而已:从不会睁开眼睛看你,天生的三角眼给人一种轻蔑的感觉,一切试图与她交流的努力最后都会成为可笑的举动,和她交流过的人无一不会产生挫败感。不过,令你感到心里平衡的是,她对所有人——包括公司领导在内——都是这样。
“哎哟,这个章可不能给盖。你这签字不行。”肉松凑过来,模仿着盖章娘娘的神态,耷拉个眼睛,上扬个眼角,还翘起个兰花指,逗得我直笑。
“我那天看盖章娘娘又换了辆红色的雷克萨斯。”肉松恢复了自己的神态,一脸幻想地说,“我要是她,我就不工作了。天天在家逗猫,无聊了出来shopping一下,没事儿开个跑车兜兜风,下午约人出来喝个下午茶,自拍个美照发朋友圈。要是无聊,我就开个网店卖衣服。”
我拍了拍她的额头,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怎么呢?”
“你看你这朝气蓬勃的,还能有精神进行月度大争论。再看盖章娘娘,都难以想象她也有过年轻的时候。”
工作这件事于大部分人来说是谋生的手段,对某些人来说是实现自我的途径,对一些人来讲是消遣的方式。anyway,“意义”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太一样,可对大多数人又差不多。于盖章娘娘来说,应该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公司关于她的传说很多,光是被印证了成为事实的,听起来已经足够令女人感到幸福了。按照常理来说,幸福让人包容。可事实偏偏不按常理出牌。因此,和地中海一样,她也荣登公司十大疑团榜。
让人琢磨不透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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