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了。”顾睐低头倒酒，只是手上没力气，一晃洒了出来，金棕色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茶几上，像蜜蜡一样。

她的经纪人、工作室实际CEO、业内人称拼命三娘的谭俊明女士很不精英地穿着小黄鸭卫衣牛仔裤，素面朝天地打了哈欠，眼角溢出来一点眼泪。

谭俊明懒得擦，就这么湿着眼角瘫坐在对面对顾睐说道：“你这么闷头灌我也拦不住，也不好拦，但走是走不了的。我只好给你再送一个‘经纪人夜宿当红影后’的热搜，还省钱了。”

顾睐瞪着她，眼神毫无威胁力：“没有工作？”

“有人替我加班，按规定给加班费了。”

“不回家看娃？她该中考了吧？”

“自有命数！”谭俊明大手一挥。

顾睐气闷了，可惜酒精让大脑不可抑制地迟缓，她抱臂想了半晌才回嘴：“我只想、静静地、一个人、在家、喝酒。”

“一”和“家”两个字咬的特别重。

谭俊明眯着眼，安静地看着这个比她小十来岁，沾点酒就变幼稚的老板。

严格来说她还是因为蒋逸才带顾睐的。

顾睐换经纪人换得不少。最早带她的经纪人在她选秀成团出道后就被挤走了，第二个经纪人就是当初哄她见老阿姨的皮条客。接下来遇到了蒋逸，于是经纪人就变得像白菜一样任她试配，谭俊明是第六个。

谭俊明平日没有年龄感地嘻嘻哈哈，做事仔细不缺霹雳手段，顾睐相处不久就成了朋友，蒋逸也相当满意。按当时蒋逸的说法，总裁式大经纪既需要双商优秀的人才，也不可大意以致予人非分之想。像这种已婚已育带俩娃的中年事业型女性，她最放心。

谭俊明最开始本心其实也是冲着蒋逸来的。

她一直记得签合同时和蒋逸见面，婉转表达了一定按蒋逸的意思照顾好顾睐，不料蒋逸不吃这一套，纠正说不是以她蒋逸为主，聘用她的是顾睐。

谭俊明本不以为意，她知道顾睐不满意自己也会被换，可说到底连顾睐自己最后靠的还不是蒋逸。

“站在我的角度体贴我伴侣的事儿是我的团队应该做的，我对你而言应该是顾睐的伴侣。”当时的蒋逸说完，忽然一笑，“不过也许不用我提醒解释。我的魅力在权势，阿睐的魅力是她本身。”

这话前半句不好评价，后半句谭俊明承认是真的。

如今对蒋逸依旧是尊敬有余，对顾睐倒却是当做自家小妹妹。

谭俊明叹了口气说：“热搜爆料那个营业号应该只是蹭流量乐子，风露那么快公关，蒋总她也明显没信。”

顾睐抱着谭俊明塞给她代替酒瓶的玩偶说：“我知道。”

谭俊明一拍手：“那不就行了。反正最近她被那个总编徐睿暗示出轨一次，你也被营销号暗示出轨一次，打平了。”

……神她大西瓜的打平了。

顾睐声音瓮瓮地说道：“我不是为这个。”

谭俊明恍然大悟：“又吵架了？”看顾睐不吭声，于是点点头说：“好吧，我们顾睐好，蒋总居然吵架，蒋总坏。”

顾睐没忍住笑了一下，差点冒出一个鼻涕泡：“哄小孩呢，我认真的。”

谭俊明嗯嗯啊啊，只管胡乱点头。

这倒还真不能怪她不太在意。这么多年她也早看清楚了，头顶老板俩就不是浓情蜜意琴瑟和鸣的一对儿，说是天雷勾地火，热烈是热烈，说炸也炸。

她俩都有气到离家出走的行为，蒋逸自然是不缺去处，倒是顾睐第一次气到离家出走却不顺利。

她和父母断了来往也不在一个城市，又硬气地不肯去蒋逸的大平层小别墅的，去宾馆又怕上热搜，想来想去让司机把她送去找谭俊明。

谭俊明倒也有空置的房子，她呆了没三天，开门收到了怒火更甚的蒋逸。

原来是谭俊明硬气地不肯说在哪，让蒋逸找得气急败坏。

一见面蒋逸冷着脸丝丝冒寒，柳眉倒竖，眼神还残留着恨不能择人而噬的暴戾。顾睐也确实被吓着了，下意识往后一退。

她一退，蒋逸的怒火就忽然瓦解冰消了。

她声音有点哑地说：“要不是不想给营销号送KPI，我差点就报案了。”

顾睐看着蒋逸，眼睛有很明显的红血丝，除此以外就没有了，她依然是秾艳的。顾睐心虚又心疼，吵不吵架早忘爪哇国了，犹豫着说：“你的声音……”

蒋逸截住她的话头：“气上火了。”说完为了表明她很气，还狠狠地嗔了一眼。和刚才架势不同，这一嗔落在顾睐眼里，居然有些风情万种的意思。

顾睐环着她，轻易地亲到了蒋逸的嘴角，尝糖果似的亲完说道：“现在看起来真好看，刚刚你吓到我了。”

蒋逸蛮不讲理，幽幽地说：“你嫌弃我还凑上来，你走开。”

顾睐是知道蒋逸在无伤大雅的口角上很有些喜怒无常的德行的。她想退后拉开距离瞅一下脸色，没想到蒋逸搭在腰上的手忽然发力锢住。

“你要干啥？”蒋逸先声夺人，倒打一耙。

顾睐知道吵不过，于是恶声恶气地直接警告：“我要生气了蒋逸。”

蒋逸没说话，头向后仰着瞧了她一会儿，忽然低头埋在她肩膀上，半个人的力量压过来，声音也因此变得闷闷的：“哦，那晚了，生气也跑不了了，我可不想再找一遍，带走锁家里生闷气去吧。”

顾睐气笑了，低头咬了一下她白到透明的耳朵。

蒋逸耳朵很敏感地一动，还是没抬头，慢悠悠地、含糊地说：“咬我也没用，我们有钱人是这样的，会金屋藏娇。哼，以后离家出走也再不许乱跑，华庭壹号空着，去那多好。”

“你，”顾睐抱着她无语，“那还叫离家出走嘛？”

蒋逸很懂地说：“嗨，不就是想静静吗？干嘛非要找谭经纪？她怪可恶的，死活不肯说在哪。”

顾睐注意被后面的话勾走了：“哦，那我和谭姐说一下？”

蒋逸一顿，抬头看过来，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拂过顾睐的脸颊，是幽微醉人的沙仑玫瑰的味道。

“不用，”蒋逸看着顾睐笑，语调还是她一贯的不紧不慢，尾音若有若无地一勾，“她精得很呢阿睐，就这样挺好的。”

顾睐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都没意识到，想到半中央的时候还忍不住嗤地笑出来。

谭俊明安静地递纸，纸在她眼前出现，搅开她放空的目光时，顾睐有种突然被从记忆中拉扯出来的荒谬和孤寂感。

她接纸，仔仔细细地擦掉眼泪，擤了擤鼻子，可惜鼻子彻底不通气了。她试着吸了好几次都徒劳无功，只好放弃。

放弃的那一瞬间，理智上告诉她正常，感觉却是什么都在和自己作对，万般不顺，她满心疲累。

“是吵架了。”顾睐轻声说道，“确实吵架了。”

谭俊明又递了张纸，顾睐接了，只是握在手里。

“我……”

顾睐想说什么又卡住，感觉混混沌沌的，半天才找到话头子。

“我感觉挺累的，挺茫然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吵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这假酒。”

谭俊明脑子还停留在猜测顾睐会不会离家出走，万一离开蒋逸回国后要怎么应付的念头上。听了顾睐最后半句，眼睛瞟了一下半空的贵腐甜酒瓶上签着顶级酒庄名字的花体字，用尽了高年薪的情商，跟着点点头以示附和。

“我本来没想打电话，只是今天和孔导聊提到她了，忽然就很想。半个月没联系了，我想算了吧，以前也不是没吵过，砸东西的都有。所以这次又何必这么僵着怄气呢，就打了电话。”

顾睐慢慢地说：“打了发现……其实继续不联系好像也可以，我好像也没有那么想她。”

谭俊明一怔。

“我的行程她都知道，她的行程，我也随时能从葛助那里问到，甚至身体状况也是。”顾睐笑了笑，“我确实还是很关心她，但是……但是不惦记了，没有那个动力和热情了。”

谭俊明低头想了想，轻声说：“日子过久会这样吧，我没结婚前也如胶似漆的，现在也平淡下来了，生活总是柴米油盐的。”

“是吗？是吧。”顾睐慢慢地说，“你还记得我和她吵，第一次离家出走的事儿吗？我当时找你去了，住在你家空置的那个房子里，住了好几天。”

谭俊明颔首。

顾睐说：“她脾气真的差，一开门那神色就把我吓到了，我说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谁能说她不爱我呢？她记得每一个纪念日，记着口味好恶，我因为她顺风顺水，我共享着她的荣光。”顾睐闭着眼睛说，“这次也是，气急败坏挂电话的是她，飞速帮我处理烂摊子的也是她，哪怕上一秒我们还在吵架。”

谭俊明说：“等蒋总回来，话讲开了就好了。”

“是这样吗？”

顾睐轻声问完，安静了很久。

沙龙区与室外只有一道可升降的全玻璃幕墙相隔，透明到几乎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而外面俯瞰则是半个城市的繁华，众星拱月一般将这座宅居托起。

夜幕深沉，芒寒色正，而万家灯火璀璨，如银河跌落人间。

蒋逸的住所自然不止这一处，她对这样奢豪的景致早已免疫，这处是顾睐最喜欢的。

“没见到她的人时，满眼都是她的印迹。可是真正听到她的声音，却只剩下疲惫。”

顾睐低声呢喃，声音小到谭俊明几乎听不见。

顾睐还有话没说出来。

蒋逸依然是模范伴侣，报备、及时澄清、毫不藏私，连从前那招蜂引蝶的风流也没有了。

只是自己不是她的模范爱人了，于是原先能包容的也成了不堪，贪恋也变成不耐烦。

……原来自诩深情的爱也会褪色。

谭俊明想顾睐是真醉得狠了。

她给执行经纪迅速商量完或挪移或取消明日行程，一转头那瓶葡萄酒已经滴水不剩。忙着把顾睐劝到床上，给已经下班了的管家团队去电临时值班照看，卧室里已经躺下的顾睐忽然睁眼叫她。

“什么？”谭俊明没听清。

“孔导的本子先放一放吧，《甘遂》那个。”顾睐口齿清楚，不像醉酒，倒像只是有点困倦了。

谭俊明“嗯”了一声：“我之后给下边的人说，怎么了？”

“孔导拒绝像假，大概是想驱虎吞狼。”

顾睐翻了个身，声音在黑暗里冷冷淡淡的，有点像蒋逸公事公办的口吻。

“所以不管孔导还是那个徐什么的主编就先这么着吧，省得琢磨着要从我这算计蒋逸。”

谭俊明叹了口气，说好。

晚了六小时的米兰，正值金乌西坠。

送别Gianni合作商的葛莉上车后往后看，蒋逸正用电脑办公，手里仍拿着手机，指上鸽血红的戒指在不甚明亮的车内熠熠生辉。

听见她上车动静了，蒋逸合上电脑，等葛莉说完安排之后道：“明天往后的会议改成线上，安排起飞回国吧，越早越好。”

葛莉委婉劝了一句：“李翰已经从法国过来了。”

蒋逸看着窗外，路人行色匆匆，好几个身着红黑的球迷大笑大闹，还有看不清男女的情侣在街头缠绵，像在接吻。

手机屏亮了一下，是无关的新闻推送，在蒋逸低头看过来的一瞬间解了锁。手机页面还停留在来电信息上，最新一条标注着“经纪人谭俊明”。

蒋逸重新熄灭屏幕，闭上眼。

“明天回。”她平淡地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