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还小，这个家我先帮你掌着罢。等你清醒一点了，我再把这个家还给你。或者哪天我干不动了，你全都拿走，到时候你爱怎样我也没办法了。”

此后大娘子果然不再提家产的事。小菊也私下劝兰甫，“大小姐，你这样说，大娘子肯定不愿意。应该慢慢说的。”

兰甫说道，“我知道怎么说她都不会愿意，我不过试试她的心意罢了。”

“如今你知道大娘子的心意了，又该怎么办呢？”

“不管她怎么办，我只要一份学费。”

哪知大娘子竟是不同意让兰甫去念大学了。“或者你要念，就在满洲国念，别出去了。外面正在打仗，北京、南京、上海，都要守不住了。你去哪里念呢？”

“总不能打仗就不办学校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有打过，先怎么样的现在就还是怎么样。我先去考了再说，能考上就去念，考不上我再回来。”

“傻孩子，我怕你到时候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我一定会回来，我还要给娘养老送终呢。”

大娘子叹道，“我不是图你这个。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

“娘，我也这么大了，不用你们再守着我了。何况到了大学里头，学校里什么都是安排好的，不用家里操心呢。”

“这又是你那个陆先生跟你讲的罢。你啊，就是太单纯了，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呢？”

“娘的意思是……”

“你今年也有二十了，是可以结婚的年纪了。你哥哥跟着你舅舅做了几年事，人很靠得住，两家又知根知底。不如我做主，把你许给你哥哥怎么样？正好他也不想在县城里待，你舅舅托人给他在北平谋了个差事。你们一起去北平，他做事，你读书。这样你有个伴，我也放心许多。”

兰甫闻言有如五雷轰顶，过去种种在她眼前闪过，她哭道，“娘，女儿不想结婚，女儿不想嫁人……”她跪在地上抱着大娘子的腿，哭着求她。她只是不为所动。

兰甫被人搀扶到了房间里。这次她又开始使用绝食的方法，大娘子却没有像上次那样拿出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给她了。她一遍遍回想着大娘子说的话，“你要么和你哥哥结婚，由他陪你去北平念大学。要么就留在章家，由我好好照顾你。没人照顾你我总是不放心。”想要找到大娘子的弦外之音，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有人来章家找兰甫，说是她中学同学，嫁在了县城，听说她爹死了，特意来上香，也想再见见她。杨嫂怕是有人和兰甫串通，本不想通知兰甫。大娘子说道，“不怕，她走不出县城。就让她见见老同学，也好开导开导她。”她想着兰甫和嫁了人的同学聊一聊，说不定也不觉得嫁人有那么可怕了。

兰甫一见，却是怀国，只是穿着丝绸旗袍。她不敢先开口，听怀国说道，“兰甫，你毕业之后咱们有一个月没见了罢，原本你爹过世我就要来上香的，我刚新婚，婆家说给你们家招忌讳，我就没来。今天才来看你，顺便给伯父上香，你不怪我罢。”

兰甫笑道，“怎么会呢，你肯来就很好了。”

上完香怀国又邀兰甫出去走走，“今天也不太热，咱们出去走走，好让你散散心。”

到了外面怀国才对兰甫说道，“我哥哥说你爹死了，你娘恐怕不会放你出去念大学，要我来问问你好不好。”

兰甫很是意外，“怎么专门想着我呢？”

怀国说道，“我们一直想着你。如今时局又乱，你家也乱，怕你念不了大学心里烦闷，我特意来看看你。”

“你们倒还牵挂着我念大学的事……”

怀国问道，“你想不想见我哥哥？他让我来找你，没说不让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去见他，咱们三个一起商量，兴许就商量出了念大学的办法。”

兰甫回身取了家里的汽车，只说出去兜风。按照怀国说的，开到了乡下一处荒僻的院落里。院子里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怀国下了车，奇道，“怎么都没有人……”兰甫跟着她进了屋子，只见里面一排大通铺，上面好几条铺盖，桌上还散落着许多纸张，上面写着些大逆不道的话。其中有张纸上写着：章华读书。四处都空荡荡的没有人。

兰甫拿着那张纸，认得是怀文哥的笔迹，怔怔不知所措。怀国再多看了一眼，对兰甫说道，“快走！”拉着她就往外走。

二人上了车，兰甫按照怀国的指示往外开，怀国解释道，“我哥哥他们一定是秘密转移了，你放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才开了不多远，忽然来了一群兵马将车子围住，为首的人用枪指着她们下了车，喊道，“还有两个女□□，赶紧抓起来。”有人拿着绳子过来捆她们。

绳子还没近身，又来了一个人，扇了那个拿枪的人一耳光，骂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姑太太家的车子不认识吗？”正是秦仰中。

秦仰中见了兰甫，笑嘻嘻地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同学来我家看我，我开车带她出来逛逛。她说想要学开车，我就带她往偏僻的地方开。不知怎么的他们就围过来了。”

秦仰中见兰甫手上还拿着一张纸，拿过来一看，笑道，“还真是你的同学。”给她们拉开车门，“今天别往这边来啦，这边才抓了几个□□，怕还有余党呢。快回去罢。”

兰甫刚刚发动汽车，秦仰中又伸手按在玻璃上。兰甫的心猛地一跳，怀国也攥紧了拳头。兰甫强装镇定，摇下车窗，秦仰中说道，“姑父的事，你也别太伤心了。爷爷让你什么时候回去看他呢，念叨你好久了。”

等兰甫开到后视镜里看不到他们了，怀国才敢哭出来，“哥哥他们被抓走了——”

兰甫说道，“我去把怀文哥救出来。”怀国哭道，“不用了。章华，你就听哥哥的，好好读书就是了。我去救他出来。”

“你怎么救呢？”

“你把我送到我们另一处据点，我看看那里暴露没有。如果没有，我去和上级联系，组织会安排解救我哥哥的。”

“好，要花钱你来找我。我手上钱多得是。”

等回了家，兰甫果然是一副想通了的样子，开开心心坐下和大娘子吃了饭。大娘子笑道，“见了同学就开心，见了娘就板着脸，我这个娘当得还不如一个同学了。”

兰甫笑道，“娘怎么会和我计较呢。”

到了晚上，兰甫说想去章财主的书房看看，有没有她想看的书，都整理一下拿到自己的书房来。大娘子笑道，“他那里能有什么书，《金瓶梅》罢了。不过你去看看也是好的，我将他那些贵价的书都收起来了，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果然有。是一本万历年间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兰甫小心藏在衣服里面，又去桌面上搜寻。果然那些古玩石刻印章等都已经不在了，瓶瓶罐罐也都已经收了起来，只有些不值钱的大路货仍然摆着。

次日兰甫到了怀国那个据点，是一个药材铺。怀国并不在那里。兰甫将《金瓶梅》拿出来，递给掌柜的，“这是我的，你们赶紧派人去奉天，找个识货的铺子把它卖了，能救怀文哥出来。”又拿出五个大洋，“这些给你们当路费。我家里有的是钱，你不要不好意思拿。”说完放下东西就走了。

第二天她去了秦老太爷那里，秦老太爷很是开心，“咱们的大学生都许久不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姥爷忘了呢。”兰甫连忙凑上去撒娇，笑道，“是姥爷当了大官，没时间教我写字了呢。”

秦老太爷笑道，“你来写几个字，我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

兰甫写了四个字：兰桂齐芳。秦老太爷看了很是喜欢，“比小时候更有力道了。”又考校了她几句四书，有些答得上来，有些已经不记得了。秦老太爷皱眉道，“这可不好。学了洋人的玩意，把咱们中国人的本给忘了。”他于是将那几句写在纸上，逐字解给兰甫听，忽然笑道，“小时候就是这样教你读四书的，你还坐在我膝盖上呢。”

这边敷衍完了秦老太爷，兰甫又问，“哥哥在哪里？”

秦老太爷笑道，“现在还叫哥哥，以后可不能叫哥哥了。他在他的书房，去北平前还有些事要处理好。”

到了秦仰中那里，秦仰中很是意外，“兰儿，难得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兰甫道，“昨天你去抓的真的是□□？不是你抓了我这样的平头百姓，然后污蔑成□□罢？”

“我说是什么，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昨天也没有真的捆你，你不至于这个都和爷爷告状罢？”

“那就是有喽？”

“怎么可能。都是他们自己人供述的，我对着口供去抓的，每个人都确认了身份。今天早上都拉去枪毙了……”

兰甫听到这里，脑子像被人从里面打了一拳，一阵轰鸣，而后昏倒在地上。